陈平将那个沉重的木箱放在书房的角落,用一块黑布盖上。
他走到书桌前,摊开一张新纸,研好墨,提笔写了一封信。
信里的内容很简单,只说自己在京城一切安好,官职稳固,请二老前来团聚,享些清福。
他将信纸折好,装入信封,又从抽屉里拿出自己的都察院腰牌。
铁叔从门外走了进来,他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只是吊着的手臂还不能用力。
“少爷。”
陈平将信和腰牌一起递给他。
“铁叔,辛苦你跑一趟清河镇,把这封信亲手交给我爹,然后护送他们来京城。”
“路上不要走官道,挑人少的路走。到了京城,也不要直接来都察院,先在城东的福来客栈住下,再派人通知我。”
铁叔接过东西,揣进怀里。
“少爷放心,人一定安全送到。”
他没有多问一句,转身就走。
半个月后。
京城东门,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混在进城的队伍里,缓缓驶入。
车帘掀开一角,刘氏看着那高大的城墙和川流不息的人群,手紧紧抓着身旁男人的胳膊。
“他爹,这就是京城啊,比咱们镇上大太多了。”
陈大柱靠在车厢上,眼睛半睁半闭,嗯了一声。
他的目光扫过城墙上的每一个垛口,最后落在守城兵士腰间的佩刀上,没有停留。
马车在福来客栈的后院停下。
陈平早就在那里等着了,他穿着一身常服,脸上带着笑。
“爹,娘。”
刘氏一看到儿子,眼圈就红了,她快步下车,拉着陈平的手,从头看到脚。
“瘦了,当官这么辛苦吗?”
“没瘦,是京城的衣服料子挺,显瘦。”陈平笑着扶住她。
他看向从车上下来的父亲。
陈大柱还是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抬头看了看天。
“这天儿,跟家里不一样。”
陈平为父母在城南租下了一处两进的院子,离都察院不远,又很安静。
院子里种着几棵石榴树,还有一口井。
刘氏一进院子就喜欢上了,她摸摸这个,看看那个,嘴里念叨着要在墙角开块地出来种些葱蒜。
陈大柱什么也没说,他走到院子中央,站了很久,然后对陈平说。
“挺好。”
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
刘氏问了很多关于陈平当官的事,陈平都捡些轻松的说了。
陈大柱一直沉默地喝酒,偶尔夹一筷子菜。
饭后,陈平对陈大柱说。
“爹,明日我休沐,带您在京城里转转吧。”
陈大柱喝干杯里的酒。
“行。”
第二天,陈平换上便服,陪着陈大柱走出了院门。
他们没有坐马车。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京城的街道上。
陈平有意无意地,领着路,向城西走去。
穿过几条繁华的街道,周围渐渐安静下来。
这里的巷子更老,路边的槐树也更粗。
“爹,这里叫功臣坊。”陈平开口。
“住在这里的,大多是当年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还有一些没了实权的老将军。”
陈大柱的脚步没有停顿,只是目光在那些斑驳的门环上扫过。
巷子里很安静,几个穿着旧军服的老人,有的缺了胳膊,有的跛着脚,正凑在一起下棋。
还有几个在墙根下晒着太阳,闭着眼打盹。
陈大柱一个庄稼汉的打扮,走在这条巷子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可他又走得很自然,仿佛只是路过自家的田埂。
他走到一个棋摊旁,停下脚步,看着棋盘。
下棋的是一个独臂老人,和一个瞎了一只眼的老人。
两人正为一步棋争得面红耳赤。
“你这马不能这么跳!”
“怎么不能?我这叫蹩马腿,你懂不懂!”
陈大柱看了一会儿,伸出那只满是老茧的手,指了指棋盘上的一个位置。
“炮打过去,就将死了。”
他的声音很平,带着乡下人的口音。
正在争吵的两个老人同时转过头,看向他。
那个独臂老人皱着眉,刚想说“你个乡下人懂什么”。
可他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他的目光,从陈大柱的手,移到了他的脸上。
那是一张被风霜刻满痕迹的脸,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可那双眼睛。
独臂老人的手停在半空,手中的棋子砸在棋盘上,又弹到地上,滚进尘土里。
他没有去看棋子,只是死死盯着陈大柱的脸。
他的嘴唇开始哆嗦,仅剩的那只独眼,慢慢睁大,眼眶里迅速充满了血丝。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像是不敢相信自己想起的事情。
棋盘被他起身的动作撞翻在地,棋子撒了一地。
他对面的瞎眼老人骂了一句。
“老张,你发什么疯!”
被称作老张的独臂老人没有理他。
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浑身都在发抖,他抬起仅剩的那只手,揉了揉眼睛,又看。
那张脸,还是那张脸。
老了,黑了,脸上多了很多皱纹。
可那个轮廓,那个眼神,刻在他骨头里,二十年了,烧成灰他都认得。
老张的膝盖一软,朝着陈大柱的方向,就想跪下去。
陈大柱眉头一皱,伸手扶住了他。
“认错人了。”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
老张被他扶着,却挣扎得更厉害了,他看着陈大柱,浑浊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顺着脸上的刀疤往下淌。
他哭得像个孩子,声音嘶哑,带着巨大的悲恸和狂喜。
“不会错……不会错!”
他挣脱陈大柱的手,退后两步,“噗通”一声,单膝重重跪在了青石板上。
巷子里所有的人,都被这声响动惊动了,全都看了过来。
老张抬起头,仰视着陈大柱,用尽全身的力气,哭喊出声。
“末将张魁……参见大将军!”
“您……您还活着!”
这一声哭喊,像一道炸雷,在安静的功臣坊里炸开。
巷子里,瞬间死寂。
那个瞎了一只眼的老人,愣住了。
那些在墙根下晒太阳的老兵,全都睁开了眼,猛地坐直了身体。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那个穿着粗布衣裳的乡下汉子身上。
大将军。
二十年前,榆关一战,全军覆没,战死沙场的大将军。
陈平站在父亲身后,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独臂老人,看着巷子里那些慢慢站起来的身影,看着他们脸上从疑惑,到震惊,再到狂热的表情。
他知道,自己要找的火种,点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