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里,陈平闭着眼睛,靠在车厢壁上。
那两扇贴着封条的府门,还在他眼前晃动。
王若林死了,府邸被封,柴房起火,信件烧光。卫英用最快的速度,把这条线斩断,再用一场大火把断口烧成焦炭,不留一丝痕迹。
想让这条死了的尾巴开口,就要找到它的家人。可王若林的家人,此刻恐怕比惊弓之鸟还要不如,一举一动都在卫英的眼皮底下。现在去见,只会打草惊蛇。
陈平睁开眼。
“铁叔,改道。”
驾车的铁叔没有问去哪里,只是应了一声。
“去皇史宬。”
马车在下一个路口调转了方向。
皇帝给了他一把刀,这把刀叫左佥都御史。他不想用这把刀去劈砍那些新生的枝节,他要用它,去挖那条最老、最深的根。
皇史宬,大炎王朝的皇家档案库,坐落在紫禁城的东北角。红墙黄瓦,殿宇巍峨,门前两座巨大的石狮子,镇压着这满室的故纸堆,也镇压着王朝百年的秘密。
陈平下了马车,铁叔留在外面。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绯红色官袍,胸前的獬豸补子在阳光下,金线闪动。他手持官印,走上台阶。守门的禁卫验过他的身份,没有阻拦。
推开沉重的朱漆大门,一股混合着陈年纸墨、樟脑和灰尘的气味扑面而来。
光线很暗,高大的书架直抵殿顶,上面密密麻麻地排满了贴着标签的档案盒与卷宗。
一名穿着六品文官服饰的老者,从一张书案后抬起头。他头发花白,眼神浑浊,看到陈平年轻的脸和那一身刺眼的绯红官袍,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
“下官皇史宬主簿,刘振。不知这位大人到此,有何公干?”
陈平将手中的官印放在书案上,发出一声闷响。
“都察院左佥都御史,陈平。”
刘振的眼皮跳了一下。都察院,佥都御史,还是那个最近在京城声名鹊起的陈平。他脸上的轻慢收敛了些,站起身,拱了拱手。
“原来是陈大人。失敬。”
“我奉旨查阅旧档。”陈平直接开口。
“不知大人要查哪一年的卷宗?”
“景元五年,北境榆关战事宗卷。”
刘振脸上的肌肉僵了一下,浑浊的眼神里有什么东西飞快地闪过。
他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勉强。
“陈大人,您要查的这份宗卷,年代太过久远了。这库房浩如烟海,怕是不好找啊。”
陈平看着他,没有说话。
刘振又说:“况且,这军务宗卷,乃是军国大事。按照我皇史宬的规矩,若无内阁三省,或是兵部开具的批文,是万万不能调阅的。还请大人体谅下官的难处。”
他嘴上说着难处,姿态却摆得很足,拿规矩当挡箭牌。
陈平伸出手,将桌上的官印拿了回来,在手里掂了掂。
“刘主簿。”
“下官在。”
“我奉的是圣上的口谕。都察院佥都御史之权,是巡查缉捕,纠劾百官,重查旧案,以防错漏。你现在跟我讲规矩?”
陈平上前一步,声音不大,却字字敲在刘振心上。
“你是要一份兵部的批文,还是要我现在回宫里,去向圣上请一道让你抄家灭族的圣旨?”
刘振的额头冒出了汗。
陈平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王若林府上的封条,还没干透。你想不想让你家门口,也多贴上两张?”
刘振的腿一软,差点跪下去。他扶着桌子,脸色惨白。
“下官不敢!下官不敢!下官这就为大人引路!”
他再也不敢提什么规矩批文,连忙从抽屉里拿出一串钥匙,躬着身子,在前面带路。
档案库深处,光线更加昏暗。
刘振领着陈平走到一排顶天立地的巨大书架前,指着那一片望不到头的卷宗。
“大人,景元朝的军务卷宗,都在这一片了。只是……只是当年的索引目录年久失修,损毁严重,查找起来,怕是要费些时日。”
他递过来一本破破烂烂的册子,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
这是他最后的伎俩,将人丢进信息的海洋里,让他自己淹死。
陈平接过那本无用的索引,随手扔在一边。
“不必了。你站到那边去,别碍事。”
刘振不敢多言,退到角落里。
陈平站在这排书架前,抬头看去。架子上用天干地支和千字文做了编号,看似杂乱,却有其内在的规律。
他没有立刻动手翻找。他只是站着,看着,脑子里飞快地将这些编号进行拆分和重组。
片刻之后,他动了。
他没有一排排地看,也没有一卷卷地抽。他径直走到“地字号”书架的第三排,踩着梯子上去,从一堆兵器武备的卷宗里,抽出一份不起眼的后勤调拨记录。
他打开看了几眼,又放了回去。
接着,他又去了“玄字号”书架,在一堆关于边境堪舆的图册中,找到了一份记载当年气候的文书。
刘振在角落里看着,一开始还带着几分看好戏的心态。可看着看着,他心里的那点得意就变成了惊骇。
陈平的每一次动作,都快得不可思议,而且目的性极强。他仿佛不是在查找,而是在印证自己脑中的某个坐标。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外面的天光从明亮转为昏黄,光束透过高窗,在浮动的尘埃中,拉出长长的轨迹。
陈平的额头上也渗出了细汗,但他没有停。
终于,他在最底层一个积满灰尘的角落里停下了。他蹲下身,从一堆废弃的旧册子下面,拖出一个沉重的木箱。
箱子上了锁,锁是黄铜的,已经生出绿色的铜锈。
箱子侧面,贴着一张发黄的纸签,上面用墨笔写着五个字。
“榆关战事录。”
陈平抬头,看向角落里的刘振。
“钥匙。”
刘振打了个哆嗦,手忙脚乱地从一大串钥匙里翻找,试了好几次,手抖得都对不准锁孔。
陈平站起身,拿过钥匙,自己插了进去。
“咔哒。”
一声轻响,锁开了。
陈平将箱子搬到一张落满灰尘的桌上,吹开灰尘,打开了箱盖。
箱子里,只有一份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卷宗。
他解开油布,卷宗的纸张已经泛黄发脆。他将它平摊在桌面上,一页一页地翻看。
他的手指很稳。
卷宗的前半部分,记录着战前的兵力部署,粮草调动,以及战役初期的几次小规模交锋。一切都写得中规中矩。
陈平的目光飞快地扫过这些内容,他的手指不停,一直翻到卷宗的后半部分。
他要找的,是战败后的问责记录。
突然,他的手停住了。
他看着眼前的卷宗。
卷宗的中间,出现了断层。
有几页纸,不见了。
他凑近了看,那不是纸张自然脱落,也不是被人撕掉的。断口处很整齐,是一道利落的切口。
是被人用刀子,沿着装订线,整整齐齐地割了下去。
陈平伸出手指,轻轻触摸那道切口留下的纸边。纸边和卷宗的其他部分一样,呈现出一种陈旧的、干枯的黄色。
这几页纸,是在事情发生后不久,就被人割掉了。
割掉罪证的人,以为这样就抹去了一切。
陈平缓缓地直起身,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没有发怒,也没有言语。
他只是把那份残缺的卷宗,重新小心地合上,用油布包好,放回了木箱,然后将箱子锁好。
他单手拎着那个沉重的木箱,朝门口走去。
刘振看到他要带走卷宗,壮着胆子跟了上来。
“陈……陈大人,这宗卷,按规矩,不能带出皇史宬……”
陈平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都察院办案,证物封存。你有异议?”
刘振对上他的目光,后面的话全堵在了喉咙里。
“下官……没有。”
陈平拎着箱子,走出了那间昏暗的档案库。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眯了眯眼。铁叔立刻迎了上来,看到他手中的箱子,什么也没问,为他拉开了车门。
马车里,陈平将箱子放在腿上。
他没有再打开。
“铁叔。”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少爷。”
“他们用刀,割掉了几页纸。”
陈平的手指,在冰冷的箱盖上划过。
“可这道刀口,比那几页纸上原本写的字,要响亮得多。”
纸上的线索,到这里,断了。
死物,不会再开口。
他需要一个活着的证据。
陈平靠在车厢上,闭上了眼睛,片刻后又睁开。
“铁叔,派人快马加鞭,去清河镇。”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
“把爹娘,接到京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