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上的喧嚣,在卫英跪下的那一刻,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这位三朝元老身上。
他跪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山。
皇帝站在龙椅前,俯视着卫英,脸上的怒气缓缓收敛,换上了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
他没有立刻叫卫英起来。
大殿里,连呼吸声都变得小心翼翼。
许久,皇帝才开口。
“卫爱卿,请起。”
“老臣不敢。”卫英的声音从地面传来,“老臣失察,罪该万死。”
“爱卿何罪之有。”皇帝走下台阶,亲自扶起卫英,“蛀虫藏于米仓,非米仓之过。是朕,平日里对户部疏于管教,才让这些奸佞之徒,有了可乘之机。”
他拍了拍卫英的手臂。
“爱卿愿意为国分忧,亲自督办此案,朕心甚慰。此事,就全权交由爱卿处置。务必彻查到底,追回国帑,给天下一个交代。”
卫英抬起头,老泪纵横。
“老臣,遵旨。必不负圣上所托。”
秦观站在队列里,看着这一幕,握着笏板的手指收紧了。
皇帝转身走回龙椅。
“退朝。”
百官躬身行礼,心思各异地退出了大殿。
陈平跟在秦观身后,一言不发。
他们刚走出宫门,一名都察院的小吏就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秦大人!不好了!”
秦观眉头一皱。
“何事惊慌?”
“卫国公……卫国公他,直接调动了京营的卫队,把王若林侍郎的府邸,还有德运粮行那几家铺子,全都给围了!”
小吏喘着气,继续说道。
“他传下话来,说要清点罪证,防止贼人销毁证据,任何人不得靠近。我们都察院和刑部的人,全都被挡在了外面!”
秦观的脸色沉了下去。
他没有动用刑部,没有动用大理寺,甚至没有用都察院的人。
他用的是兵。
陈平看着宫墙那高耸的檐角。
好快的刀。
当天下午,消息陆续传来。
卫国公府的卫队从王若林府中抄出了价值百万两的黄金、珠宝和地契。
消息传出,京城哗然。
所有人都相信了,户部侍郎王若林,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巨贪。
卫国公亲自查案,大义灭亲,铁面无私的形象,传遍了街头巷尾。
入夜。
都察院的别院,书房里灯火通明。
陈平与秦观相对而坐。
“王若林在天牢里,招了。”秦观给自己倒了杯茶,茶水已经凉了。
陈平看向他。
“他招了什么?”
“他招了所有事。贪墨漕粮,伪造账目,中饱私囊。所有罪名,他都认了。他说,一切都是他利欲熏心,是他一人所为,与他人无关。”
秦观放下茶杯。
“他还写了一封万言的血书,痛陈自己的罪行,叩谢圣上天恩,然后……在牢里,用自己的腰带,上吊了。”
陈平没有说话。
秦观继续说道。
“人死了,就成了一桩铁案。所有的线索,都断在了他这里。”
陈平拿起桌上的笔,在纸上画了一条线。
他在线的一头,写下“孙有才”,在另一头,写下“王若林”。
现在,这两个名字,都被划掉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
铁叔走了进来,他的一条胳膊还用布巾吊着。
“少爷,秦大人。”他躬身行礼。
“查到了什么?”陈平问。
“王侍郎府上,今天傍晚时分,后院的柴房,‘不慎’走了水。”
铁叔的声音很平。
“火不大,只烧了一间柴房。可巧的是,卫国公府的管家说,所有从王侍郎书房里抄出来的信件、文书,因为来不及归档,暂时都堆放在那间柴房里。”
“一场火,烧得干干净净。”
秦观苦笑了一声。
“好一个‘不慎’。好一个‘干干净净’。”
抄家,抄出的是金银,是给天下人看的罪证。
信件,烧掉的是关系,是能牵扯到他自己身上的绳索。
这一手,玩得滴水不漏。
陈平站起身。
“我去看看。”
秦观拦住他。
“现在去有什么用?火都灭了,人也死了。卫英已经把所有事情都做成了死局。”
“我去送王侍郎最后一程。”陈平说。
王若林的府邸外,还围着京营的兵士。
火已经扑灭,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木炭烧焦的味道。
陈平出示了都察院的腰牌,守卫没有阻拦,放他进去了。
后院那间被烧毁的柴房,已经成了一片废墟,黑漆漆的,不时有几点火星在风中明明灭灭。
废墟前,站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常服,背着手,正看着那片焦黑。
是卫英。
他仿佛早就料到陈平会来。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陈小友也来了。”他的语气,像一个和蔼的长辈。
“见过国公爷。”陈平躬身行礼。
卫英走到他身边,一同看着那片废墟。
“可惜了。”卫英叹了口气,“王若林贪赃枉法,死有余辜。可他书房里那些文书,本可以查出更多同党,为国除掉更多蛀虫。一场大火,全没了。”
他看向陈平,眼神里带着几分“惋惜”。
“老夫本来还想着,能顺藤摸瓜,将他背后的人也一并揪出来。”
陈平没有接话。
卫英拍了拍他的肩膀。
“陈小友,你很不错。年纪轻轻,就有如此胆魄和手段,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他话锋一转。
“不过,有时候,除恶务尽是好事。但火烧得太旺,也容易烧到不该烧的地方,伤到自己人啊。”
他的手掌在陈平的肩膀上,轻轻按了一下。
力道不大,却让陈平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向上爬。
卫英收回手,背着手,迈步向外走去。
“天凉了,早些回去吧。”
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
陈平在废墟前站了很久。
第二天,朝会。
卫英上奏,户部贪腐案已经查清。
主犯王若林畏罪自杀,从犯孙有才等一干人等,证据确凿,已全部收押。
所有被侵吞的款项,连同查抄的家产,已尽数追回,充入国库。
此案,乃王若林一人利欲熏心所致,并未牵扯更多朝臣。
卫国公办事得力,雷厉风行,为国锄奸,挽回巨额损失,圣上龙颜大悦,当朝嘉奖。
秦观因揭发有功,官升一级,任都察院左都御史。
陈平以白身勘破巨案,才堪大用,特旨恩准,不必再经过吏部考评,直接授予户部主事之职,即刻上任。
旨意一下,满朝皆惊。
尤其是对陈平的任命,更是前所未有。
从一介观政,直接擢升为六品主事。
这是天大的恩宠。
卫英一党的官员,脸上都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他们看向陈平的目光里,有嫉妒,有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陈平跪在殿中,叩首谢恩。
“臣,领旨。”
他知道,这是皇帝给他的补偿,也是给他的保护。
更是皇帝,插进户部的一颗钉子。
退朝后,秦观走到陈平身边。
“恭喜。”他的语气里,却没有多少喜悦。
“一场大胜,最后却让他成了最大的赢家。”秦观看着卫英离去的背影,“他不仅摘干净了自己,还卖了人情给圣上,又在朝中立了威。我们忙活了半天,只是帮他砍掉了一条会咬人的尾巴。”
陈平看着自己手中的任命圣旨。
“秦大人,尾巴砍掉了,还会再长出来。”
他顿了顿。
“但蛇头,只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