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端着酒杯的手,没有一丝晃动。
酒杯里,琥珀色的液体映出满堂灯火,也映出宁王那张带笑的脸。
大厅里安静得能听见灯芯燃烧的“毕剥”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陈平身上。
李昂的嘴角咧开,等着看笑话。
卫康端着酒杯,轻轻摇晃,眼神里满是戏谑。
宁王的话,像一张无形的网,将陈平牢牢罩住。
边疆战事,那是陈家不能碰的伤口,是扎在陈平心头的一根刺。
宁王让他以此为题作诗,就是在邀请满堂宾客,一同来欣赏他如何亲手将这根刺拔出来,看他血流不止的模样。
陈平的目光从酒杯移开,缓缓扫过全场。
他看见了李昂的讥讽,看见了卫康的傲慢,看见了更多人脸上那种事不关己的看客神情。
最后,他的目光回到了宁王身上。
他慢慢地站了起来,动作不急不缓。
他将手里的酒杯轻轻放在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王爷命题,岂敢不从。”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厅。
宁王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好,陈大人快人快语。本王洗耳恭听。”
陈平没有立刻开口。
他转身,面向大厅中央,仿佛那里不是铺着地毯的空地,而是一片风沙席卷的关隘。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里的平静已然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与这满室温暖截然不同的苍凉与肃杀。
他开口,声音平缓,却带着金石之气。
“黄沙万里接云天,孤月冷照玉门关。”
第一句诗出口,大厅里便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
不少文人脸上的看戏神情收敛了些,换上了专注。
仅仅十四个字,一幅雄浑而孤寂的边关画卷便铺展开来。
陈平没有停顿,继续念道。
“铁衣映雪夜渡河,鼓角声里马蹄疾。”
厅中更静了。
众人仿佛能听见那冰冷的河水冲击着甲胄的声音,能看见战马在呜咽的号角声中,踏着积雪奋力前行。
那股紧张肃杀的气氛,穿透了诗句,弥漫在温暖的厅堂里。
李昂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卫康摇晃酒杯的动作也停了。
陈平的语调微微一变,带上了一丝悲怆。
“闺中少妇空入梦,塞上白骨未还乡。”
这两句一出,厅中几位年长的文人,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
他们的眼眶有些发红。
战争的残酷,思妇的哀怨,征夫的宿命,全在这一句里了。
诗写到这里,已经算得上是上乘之作。
不少人以为,这就是结尾了。
宁王的脸上,笑意已经完全消失。
他设下的局,陈平不但接住了,还接得如此漂亮。
这已经不是羞辱,反倒成了陈平展示才学的舞台。
他心中已经升起一丝悔意。
然而,陈平并未就此结束。
他缓缓转过身,再次面向主位上的宁王。
他的目光,像两把出鞘的利剑,直直刺了过去。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质问。
“将军白发征夫泪,”
这一句,像一记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那守卫边关,从青丝到白头的将军,那埋骨他乡,魂魄无依的兵士,他们流尽的血与泪。
然后呢?
陈平的声音,冷得像一块冰。
“尽付朱门一纸谈!”
“轰!”
这句话,像一道天雷,在寂静的大厅里炸响。
所有人都懵了。
将军的白发,征夫的眼泪,那无数人的牺牲与痛苦,最后换来的,不过是你们这些高门大户里,酒宴之上,一张纸上的几句轻飘飘的谈资!
这已经不是诗了。
这是质问,是控诉,是耳光!
是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地抽在宁王脸上,抽在所有自鸣得意、以议论边疆战事为雅兴的权贵脸上的一记耳光!
大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石破天惊的最后一句震得魂不附体。
李昂张大了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卫康手里的酒杯“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宁王的脸,先是涨成了猪肝色,随即又变得惨白。
他扶着桌子的手在剧烈地颤抖,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想发作,想呵斥陈平放肆。
可他又能说什么?
陈平作的是诗,应的是他的题。
诗中没有一个字提到他宁王,没有一个字是忤逆之言,可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钢针,扎得他体无完肤。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
“啪!”
一声清脆的击掌声响起。
角落里,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翰林猛地站了起来。
他是当朝大儒,太子太傅何敬。
何敬满脸通红,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极度的激动。
他指着陈平,声音都有些颤抖。
“好!好一个‘尽付朱门一纸谈’!”
他环视全场,大声说道。
“此诗一出,京城十年之内,再无边塞诗!”
老翰林的话,像一块巨石投进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何老说的是!此等胸襟,此等气魄,我辈不及!”
“悲壮!苍凉!最后一句更是神来之笔,直刺人心!”
“陈大人真乃大才!”
那些原本中立,或是心怀正气的文人,此刻再也按捺不住,纷纷出言赞叹。
他们看向陈平的眼神,已经从审视,变成了敬佩,甚至是崇敬。
他们敬佩的,不只是这首诗的文采。
更是陈平敢于在这宁王府里,用这样一首诗,说出他们想说却不敢说的话。
这需要何等的胆魄!
李昂和卫康等人,在这一片赞誉声中,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他们像是被人剥光了衣服,扔在雪地里。
而那个始作俑者,宁王,他的身体晃了晃,几乎要站立不稳。
他设下的鸿门宴,他精心准备的羞辱。
到头来,却成了陈平成就惊天诗名的垫脚石。
他,宁王,连同他满府的宾客,都成了陈平的陪衬。
陈平站在那里,仿佛没有看见周围的骚动。
他对着主位上脸色煞白的宁王,微微躬身,行了一礼。
“王爷,学生献丑了。”
他的语气,依旧是那样的平静。
说完,他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转身,迈开步子,向大厅门口走去。
他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无比坚定。
满堂的赞叹,权贵的错愕,敌人的怨毒,似乎都与他无关。
人群不自觉地为他分开一条路。
他就这样,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走出了那间灯火通明,却气氛诡异的大厅。
门外的冷风吹来,陈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冰冷的空气灌入肺里,让他因激动而有些发热的头脑,瞬间清醒。
他知道,今夜之后,他在京城算是真正出了名。
他也知道,今夜之后,宁王和卫英,想让他死的心,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迫切。
身后,是宁王府里的喧嚣。
身前,是无边无际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