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里的灯火,被窗外灌进来的夜风吹得摇晃。
刘氏的身子,也跟着那火苗一起抖。
她的目光在桌上那卷黄澄澄的圣旨和旁边那本破旧的手稿之间来回移动,最后落在了自己儿子平静的脸上。
“平儿,咱们不去行不行?”
她的声音发颤,带着哭腔。
“什么解元,什么翰林院观政,娘都不要。娘只要你平平安安的。”
刘氏伸出手,抓住陈平的袖子,手指收得很紧。
“那是京城,是天子脚下。卫家的人就在那儿,你一个人去了,他们……他们会吃了你的!”
她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咱们不去。咱们把这圣旨还回去,就说你病了,去不了。咱们就留在村里,种咱们的地,好不好?”
陈平没有说话,他反手握住母亲冰凉的手,轻轻拍了拍。
他看向自己的父亲。
陈大柱靠在椅背上,双手拢在袖子里,眼睛半睁半闭,像是在打盹。
他听着妻子的哭诉,脸上的神情没有半分变化。
直到刘氏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他才睁开眼。
他看着陈平,开口了。
“圣旨,是皇帝的命令。”
他的声音不高,却让屋里的哭声停了。
“不是请帖,你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
陈大柱坐直了身子,双手从袖子里拿了出来,放在桌上。
“你今天说病了,明天就有太医上门给你瞧病。你若没病,就是欺君之罪。”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桌上的圣旨。
“你若真有病,去不了。你信不信,不出三个月,卫家的屠刀,就会先落到清河县,落到这个院子里。”
刘氏的脸,一下子白了。
陈大柱没有理会她,他只是看着陈平。
“躲?”
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你躲到天涯海角,你也是南阳府乡试解元陈平。你也是那个把卫山、卫昭叔侄二人送进大牢的人。”
“这道圣旨,不是催你上路的符,是催他动手的鼓。”
“你不去京城,他就会来南阳府。”
陈大柱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
“到了那时候,你觉得知府孙文台,学政孙敬,他们护得住你吗?”
“他们是朝廷的官,卫英也是朝廷的官。而且官比他们大得多。”
“他们能在南阳府帮你,是因为他们占着一个‘理’字。可卫英要收拾你,他可以有一百种不讲理的法子。”
陈平的喉结动了动。
他明白父亲的意思。
在南阳府,孙文台是地主。可放眼整个天下,卫国公才是那个可以掀桌子的人。
“所以,去是必须去。”
陈大柱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的腰杆挺得笔直,那股懒散的农人气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陈平从未见过的锋利。
“躲是躲不掉的。”
他看着自己的儿子,眼神像冬日里的寒星。
“不如迎头赶上,在他最熟悉的地方,把他彻底掀翻!”
“把他彻底掀翻!”
这几个字,在小小的堂屋里回荡。
刘氏被这股气势镇住了,忘了哭泣,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的丈夫。
陈平的心,却因为这句话,猛地跳了一下。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轻微而急促的敲门声。
“笃,笃笃。”
声音很克制。
陈平站起身,走过去拉开院门。
门外站着县令府上的那个老管家福伯,他提着一盏灯笼,身边还跟着一个陌生的汉子。
那汉子穿着寻常的短褂,但站姿笔挺,眼神锐利,一看就是行伍出身。
“解元公。”
福伯压低声音。
“知府大人有密信送到。”
他说着,侧过身,让出身后的汉子。
那汉子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火漆封好的信筒,双手递给陈平。
“陈解元,孙大人交代,务必亲手交到您手上。”
陈平接过信筒,入手微沉。
“有劳。”
“小的告退。”
那汉子一抱拳,转身就融入了夜色里,动作干脆利落。
福伯也躬身行礼。
“解元公,那小人也先回了。您有任何吩咐,随时差人去县衙。”
陈平点了点头,关上院门。
他回到堂屋,在灯下拆开火漆,从里面倒出一封信。
信纸只有一页,上面的字迹苍劲有力,是知府孙文台的笔迹。
陈平展开信,一目十行地看下去。
信的内容很简单。
孙文台告诉他,这次的征召,确实是皇帝的意思。起因是顺天府有个解元,写了一篇关于漕运改革的策论,深得圣心。皇帝一时兴起,便想把几个地方的青年才俊都召到京城,亲自看看。
但卫国公卫英,一定在其中推波助澜了。
将陈平这个仇人,从孙文台的羽翼之下,直接调到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信中,孙文台和孙敬的意见出奇地一致。
他们建议陈平,必须去。
“京城虽是龙潭虎穴,却也是天子脚下。”
“入了翰林院,你便是天子门生。卫英权势再大,也不敢在明面上动你。”
“躲在南阳府,看似安全,实则如坐愁城,处处被动。入了京城,看似危险,反倒是入了棋局,有了落子的机会。”
信的最后,孙文台向他透了个底。
他与学政孙敬,已经分别修书给各自在京城的同年、门生。
这些人,有在六部任职的,有在都察院当言官的,官职或许不高,却都是京城里的地头蛇。
他们会为陈平提供一些必要的照拂和消息。
“此去,非你一人。”
信的末尾,只有这五个字。
陈平将信纸慢慢折好,重新塞回信筒。
他抬起头,正好对上父亲看过来的目光。
“信上说什么?”陈大柱问。
“跟您说的一样。”
陈平开口,声音很平静。
“他们也让我去。”
他站起身,走到桌前。
他的目光,从那卷代表着皇权的圣旨上,移到了那本写满父亲心血的《兵者诡道》上。
一本,是将他推入风暴中心的巨浪。
一本,是能让他在风暴中站稳脚跟的船。
他对着父母,深深地鞠了一躬。
“爹,娘,你们放心。”
刘氏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陈大柱一个眼神按了回去。
陈平直起身,脸上没有了之前的迷茫,只剩下一种沉淀下来的清明。
“我此去京城,不只为功名。”
他的手,伸向那本青色封皮的手稿。
“更是要将笼罩咱们家二十年的这片乌云,彻底撕碎。”
他说完,拿起了那本《兵者诡道》。
书不重,但拿在手里,陈平却感觉自己握住了一把藏了二十年的刀。
他转身,走向自己的书房。
“平儿,你……”
刘氏忍不住开口。
陈平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母亲,脸上露出一个笑容。
“娘,给我收拾几件换洗衣裳吧。”
他指了指天色。
“三天后,我就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