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上的声音落下,整个贡院的嘈杂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
押着陈平的两名衙役脚步一顿,抬头看向高处,脸上露出些许茫然。
卫昭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顺着所有人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站在高台边缘的学政孙敬。
孙敬的目光,正穿过数十丈的距离,落在他和陈平的身上。
“把人带过来。”
孙敬又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那名最先冲过来的巡考官不敢怠慢,立刻躬身应是。
“带走!”
他对着两名衙役挥了挥手。
衙役架着陈平,穿过考生们投来的各色目光,走向高台。
卫昭的脸色变了变,他犹豫了一下,也快步跟了上去。
高台之下,除了主考官和几位同考官,还站着那名铁面无私的监考武官。
陈平被押到众人面前。
他没有看别人,只是对着孙敬和孙文台的方向,躬身行了一礼。
“学生陈平,见过两位大人。”
他的声音很平稳,听不出半点身陷囹圄的慌张。
孙文台看着他,眼神里有些复杂的东西在流动。
孙敬则面无表情,他从巡考官手里接过那张作为“物证”的纸条,看了一眼。
“陈平,这东西,你怎么说?”
不等陈平回答,跟上来的卫昭抢先开了口。
他对着孙敬深深一揖,脸上全是痛心疾首的神情。
“大人!学生卫昭,亲眼所见!”
他伸手指着陈平,言辞凿凿。
“此人趁着巡考官转身的间隙,从袖中取出纸条偷看,不慎掉落在地。学生为保科场公允,为护圣贤清名,才不得不出声检举!”
“人证物证俱在,还请大人明察!”
他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周围几位不明就里的同考官都点了点头。
考场舞弊,向来是科举第一大案,绝不可姑息。
孙敬的目光从那张纸条,移到了陈平的脸上。
“陈平,你可认罪?”
陈平抬起头,迎上孙敬的目光。
他没有去看卫昭,只是平静地开口。
“回大人,学生不认罪。学生有三问,问完之后,是非曲直,自有公断。”
卫昭冷笑一声。
“死到临头,还想巧言令色!”
孙敬抬了抬手,制止了卫昭。
他看着陈平,说了一个字。
“讲。”
陈平再次躬身。
“其一,请大人验墨。”
他指向自己丙字三十七号的号舍。
“学生的考篮之中,只有一方石砚,半块徽墨。请大人取此纸上之墨,与学生砚中之墨比对,看是否出自同源。”
这一问,让在场的人都愣了一下。
这确实是一个查证的法子。
卫昭的脸色微微一变,立刻反驳。
“谁知你有没有带两方砚台,两种墨?这算什么证据!”
陈平没有理他,继续说道。
“其二,请大人观此纸团之形。”
他看向孙敬手中的纸条。
“此纸团揉搓松散,边角尚还平整。若是学生自己夹带,必是日夜藏于贴身之处,早已被汗水浸透,揉成死结,岂会是这般模样?”
“这形状,更像是被人随手一扔,力道不大,落在近处。”
卫“这更是无稽之谈!”
卫昭的声音尖锐了起来。
“揉搓轻重,全凭你一张嘴说!大人,不要听他狡辩,速速将他拿下,以免耽误其他考生答题!”
孙敬没有说话,他只是用手指摩挲着那张纸条,若有所思。
陈平的声音依旧平稳,他抛出了最后一问。
“其三,学生不才,请与检举我的卫公子,以及我号舍周围庚字十二号、丙字三十六号的两位考生,当场默写一段经义。”
卫昭一怔。
“默写经义?”
“正是。”
陈平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卫昭的脸上,那目光清澈,却又像能看透人心。
“学生斗胆,请大人出题,默写一段《礼记》。若学生真是夹带舞弊之人,此刻必然心慌意乱,满脑子都是范文策论,早已将经义抛诸脑后,定然错漏百出。”
“反之,若卫公子心中有鬼,诬告陷害,此刻心神大乱之下,恐怕也难以下笔!”
这个要求一出,连知府孙文台的眼睛都亮了一下。
这招太狠了。
这是阳谋,是攻心之计。
它直接把问题的关键,从物证转移到了人本身的状态上。
作弊的人会心虚,诬告的人同样会心虚。
在主考官面前当场比试,谁心虚,谁就露馅。
卫昭的脸,瞬间就白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陈平会来这么一招釜底抽薪。
默写《礼记》?
他自问经义功底不差,可此刻,他脑子里一片混乱,哪里还能静下心来回想那些诘屈蠖牙的文字。
更重要的是,那个庚字十二号的门客!
他只是个陪读,平日里舞文弄墨还行,真要考校硬桥硬马的经义功底,他哪里比得过这些正经考生!
卫昭的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荒唐!”
他厉声喝道,想用声音掩饰自己的心虚。
“乡试考场,岂是让你用来比试的地方!你这是在藐视科场,藐视大人!”
“住口!”
一声断喝,如同惊雷。
说话的,是学政孙敬。
他猛地一拍面前的桌案,发出一声巨响。
整个高台都安静了下来。
孙敬站起身,目光如刀,扫过卫昭,又扫过人群中一个面色发白、身体微微发抖的考生。
那就是庚字十二号。
孙敬的眼神,让那名考生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孙敬看着陈平,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他缓缓开口,声音传遍全场。
“不用默写了。”
卫昭心里一松,以为孙敬是驳回了陈平的无理要求。
可孙敬的下一句话,却让他如坠冰窟。
“来人!”
孙敬的手,指向那个庚字十二号的考生。
“搜他的身!”
此令一出,卫昭的血色瞬间从脸上褪得一干二净。
那名监考武官反应最快,他一个箭步就冲了过去,根本不给那名考生任何反应的机会。
“你……你们干什么!”
那考生惊慌失措地尖叫,想要后退。
武官蒲扇般的大手直接抓住了他的手腕,另一只手闪电般地伸入他的袖口。
一掏,一抖。
又一个一模一样的纸团,从他的袖子里掉了出来,滚落在地。
真相大白。
所有人都看明白了。
这是一个早就设计好的栽赃陷害!
一个负责扔,一个负责喊,配合得天衣无缝!
如果不是陈平那石破天惊的三问,打乱了他们的阵脚,恐怕此刻陈平已经被枷号示众了。
“好!”
孙敬怒极反笑。
“好一个栽赃陷害!好一个内外勾结!”
他走下高台,亲手捡起地上的那个纸团,展开一看,和陈平脚边的那张,果然一模一样。
“在本官主持的考场上,玩这种阴险的把戏!你们把朝廷的科举,当成什么了!”
他猛地将纸团摔在地上。
那名庚字十二号的考生,已经彻底瘫软在地,抖如筛糠。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不是我……是卫公子!是卫公子逼我这么做的!”
他涕泪横流,指着面如死灰的卫昭。
“拿下!”
孙敬没有半点犹豫。
“两人一并拿下!拖出贡院,重打三十大板!革除功名,永不录用!”
两名衙役立刻上前,拖起那个瘫软的门客就往外走。
全场的目光,此刻都从那个倒霉的门客身上,转移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卫昭。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
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身上。
鄙夷,嘲笑,幸灾乐祸。
他完了。
他这辈子,都完了。
孙敬缓缓走到他的面前,停下脚步。
他没有发怒,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那眼神,比任何怒骂都让卫昭感到恐惧。
孙敬看着这张因为恐惧和绝望而扭曲的脸,一字一句地问道。
“卫昭,你,作何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