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中三步并作两步,弓着腰快步走入内宅。
见到宰相阴沉的脸色,张天中吓得一激灵,赶紧上前行礼,然后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
张天中是什么来头呢?其实他也是张家的子弟,和张远谋一家算是亲戚,不过已出了五服,算远亲。
由于从小刻苦习武,骑射精通,成年后便进入了太师府,当上了护院头领。
“嗯……咳。”
张远谋清了清嗓子,向张天中冷冷询问起最近宝贝女儿的行踪,接触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
张天中哪里敢隐瞒,只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回相爷的话。”
张天中连小姐的眼神都不敢对视,坦诚道:“小姐最近出资三百两银子,加入了一家名叫‘便宜坊’的卤煮火烧小店……”
随着张天中缓缓讲述,张远谋的眉毛轻轻一挑,望着女儿那副乖巧的模样,心里不由得泛起了些许诧异。他这个掌上明珠,自小就被宠爱包围,性情文静,历来对金钱没什么兴趣,怎么如今忽然对做生意有了兴致。这让他张远谋感到相当意外。
三百两银子对张远谋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就算赔了也无关痛痒,自己的女儿想涉足商界,实在不算什么大事。在当今天下,这事儿其实很普遍,不说皇家贵族,文武百官的家眷们,个个都在做买卖捞银子。就连皇宫里的嫔妃,乃至太后,谁还没几个店面在手呢?
无论从盐、铁、茶、马、丝绸这样的大买卖,还是小至饭馆、酒楼、客栈,乃至青楼这类被人看不起的行当,哪一行背后没有权势人物的身影?这样的事情早已司空见惯。
还有谁能比身为大周首辅的他更清楚这一切呢?
询问过后,张远谋的脸色稍微放松,又轻轻问道:“那位江掌柜的人品怎样?”
张天中偷偷瞄了一眼小姐,连忙答道:“禀老爷,江掌柜...人品还算忠厚可靠。”
张远谋点点头,挥挥手说:“下去吧。”
女儿愿意尝试经商,他并无理由反对,能不能赚到钱,赚多赚少都不重要,关键是女儿高兴就好。
待张天中退出后,张远谋又装模作样地训斥了几句,随后起身,看看时间,也差不多该去上朝了。
刚一站起,张芸京便乖巧地迎了上来,从侍女手中接过官服,温柔地帮父亲穿上。这份孝顺和懂事,那份温柔可亲,让张远谋心中充满欣慰。
张远谋正要夸奖几句,却听见宝贝女儿在耳边细声细气,急迫地问:“爹爹学识渊博,无人能及,女儿有个疑惑,想请爹爹指点。”
张远谋不在意地说:“但说无妨。”
这一刻,张远谋眼里满是宠溺,心中全是幸福,仿佛回到了女儿年幼时,围着他问东问西的温暖时光。
张芸京迫不及待地问:“爹爹知道‘天方算学’吗?”
张远谋一愣,竟一时语塞。作为大周首辅,国家的领航者,天方国他是知道的。
大周与天方国关系不错,商业交往频繁,京城内也有不少天方国的商人。但这“天方算学”...
闻所未闻。
说话间,女儿又缠了上来,小手沾了点茶水,在桌上比划起来,写下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符号。
“爹爹看,这天方算术和我们常用的筹算、珠算都不一样。”
看着女儿在桌上写的计算公式,女儿明亮的眼睛望向他,那双眼睛里满是期盼和信赖。毕竟在女儿心里,父亲是无所不知的。
然而张远谋的眼中却露出一抹茫然,堂堂大周首辅竟在一个算术问题上卡壳,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但张远谋何许人也?
在深爱的女儿面前,他自然不会流露出胆怯,而是再次皱起眉头,假装沉思:“嗯……”
这时,门外一名守卫轻声提醒:“相爷,该上朝了。”
守卫帮张远谋解了围。
张远谋松了口气,威严道:“时候不早,为父要上朝了,回头再给你解惑。”
在守卫的催促下,张远谋急急忙忙从正厅走出,坐上了舒适的八抬大轿。
张芸京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有些无奈,只得应了一声:“哦。”
庭院中,张远谋坐进轿子里,才感觉松了口气。
刚才,他这个大周首辅竟然差点在算术问题上被女儿难倒,连后背都渗出了汗。
这所谓的“天方算学”,想必又是从海外流入大周的奇异技巧,到了大周一般都归类为“西学”。
作为大周王朝的资深重臣,这些事情没有人比张远谋更清楚了。
这些年,自嘉靖年间起,随着海上贸易的兴起,大周与西方人的交往日益频繁。特别是在隆庆年间解除海禁,允许民间船只远航东西洋后,不少西方传教士乘着这股浪潮,纷纷涌入大周。
这些传教士一方面努力融入大周,传播宗教,同时也带进了西学知识。加之他们对大周极为恭敬,因此朝廷并未禁止此类活动。
张远谋是个什么样的人?
作为大周文人士大夫中锐意进取的精英分子,张远谋其实并不排斥西学,西学有其独到之处,只是……
稍稍有些尴尬,还略感心虚。
随着守卫一声高喊:“起轿!”
八抬大轿离开相府,朝着紫禁城方向行进,张远谋在轿中颠簸着,威严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他的这个宝贝女儿啊,从小就聪明伶俐,才华不让那些哥哥们,只可惜芸京是个女孩儿。
如果不是这样,
张家恐怕就要多出一位进士了。
府邸里面。
张芸京没从老爸那儿得到想要的答案,心里难免有点失落。她本来急着想去便宜坊,跟江辰再理论一通,可是一想起那家伙装模作样、洋洋得意的模样,心高气傲的张芸京就不由自主地嘟起了嘴,心里开始犯嘀咕。
绝对不能让那家伙继续得意!
否则,
岂不是显得我这个大小姐一无所知了吗?
张芸京沉思片刻,在府里翻找了半天,还是没找到关于天方算学的书,但她就是不甘心。
于是,咱们张大小姐眼珠子一转,就急匆匆往前院赶去。
太师府,前院这边。
过了二进院的签押房,有一排青砖灰瓦的小屋,屋里不时传出算盘劈里啪啦的响声。
府里的护院、仆人、丫鬟们进进出出,看上去忙碌非常,有人来取银子,有人来结账。
还有几个杂工正忙着清点客人送来的大批礼物,打包,然后入库……
这里是太师府的账房、仓库,也是整个府中最关键的地方。
张芸京快步走来,一路上遇到的仆人、丫鬟、跟班们都纷纷行礼,好奇地看着大小姐火急火燎的模样。
此时在账房里,
一位温文尔雅的中年文士一手捧着账簿,一手握着算盘,在堆满贺礼的箱子前踱步,边清点边悠然自得地拨动着算盘珠。
张芸京走进库房,对着中年人甜甜一笑:“三指叔!”
中年人一愣,转身看到笑得像花儿一样的张芸京,脸上露出了宠溺的笑容,缓缓说:“芸京怎么有空来这库房……”
看得出来,这位中年人虽然只是账房先生的角色,但在张府地位颇高,就像是大总管那样的核心人物。
他四十出头,能掌管太师府库房大权,自然是张家的亲戚,而且关系很近。
不过他不姓张,而是姓刘,实际上是张芸京姥姥家的远亲,虽然只考了个秀才,但算盘打得那叫一个出神入化。
这些年来,张府的大大小小账目,进出款项都由他一手操办,而且从来没出过错。
他在算学上的造诣很深,在账房先生这一行里是个顶尖高手,业内人都称他刘三指。
见到张芸京过来,刘三指不敢怠慢,赶紧上前迎接,本想寒暄几句,但……
没想到大小姐无意客套,直接把他拉到一边,急切地问:“三指叔,芸京最近碰到了个算学难题,百思不得其解,所以特来请教。”
刘三指微感意外,但一听是算学问题,就自信满满地说:“小姐尽管说吧。”
一会儿后,
看着小姐写的几个像鬼画符的数字,刘三指不禁微微蹙眉,轻声说:“这是天方算法,不过不知小姐是从哪儿得来的?”
张芸京眼睛一亮,连忙说:“是一个朋友给的……哎呀,三指叔别问了,你知道天方算学吗?”
刘三指慢慢点头,傲然道:“略懂一二。”
张芸京立刻喜笑颜开,拉着这位大总管的手不停地摇晃,缠着他讲讲天方算学的奥秘。
只见刘三指面带微笑,笑容里却藏着几分不屑,淡淡道:“天方算学嘛,不过是无用之学。”
说着,他轻轻抖了抖手中的算盘,用三根手指灵巧地拨弄了几下,发出几声清脆的响声。
那算盘珠子就像有了灵性一样,乖乖地各就各位。
“小姐请看!”
在张芸京面前,刘三指展示着自小苦练的珠算绝技,骄傲地说:“说到算法,我国的珠算学称霸世界,至于天方算法……呵呵呵,不过雕虫小技罢了。”
几声冷笑表达了他对天方算学的态度。
张芸京先是一愣,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调皮的笑,拽着刘三指的袖子往外走。
一边走一边催促:“三指叔,走吧!”
刘三指被她拽着,一脸迷茫:“去哪儿啊?”
张芸京可不管那么多,只管拖着他走,还让人去通知张天中备好马车,她要带三指叔去便宜坊,好好教训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