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府。
外面看去很是简陋,就是占地面积大。
进到里面去大有文章。
假山流水自不必多说,亭台楼阁的雕刻都精心且奢华,府上佣人分工明确的来往不断。
低调中深藏着气派,简陋里遮掩不住的奢华。
怎么说都是曾经朝廷礼部左侍郎,堂堂在朝面圣的三品大员,这种配置格调合适,也蕴含着洪煊读书人的内敛性格。
“林大人,久仰大名!”
刚被一位自称为管家的引进前院,林九鱼看到迎面走来一位衣冠楚楚,风度翩翩男子。
此人羽扇纶巾,风度非凡,气质卓越,眉宇间有不怒自威的庄严。
“洪大人,下官幸会!”
林九鱼脸上洋溢着自然而不做作的微笑,拱手作揖的回礼。
来人正是洪煊的二儿子,阳州公簿,洪启明。
公簿乃是一州(省)的内务总管,除了知州、州丞以外,顺位第三人。
按照现代官场职称来比较的话,可以称之为常务副省长。
正四品,三十八的当打之年,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据说,洪煊病退后,洪启明才从阳山府的府丞,提拔到了阳州城担任公簿。
未来极有可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超远其父的礼部左侍郎并非不可能。
不过,官做到这个份上,一个萝卜一个坑,越往上位置越少,要上去争的不仅仅是硬性条件,还要看官运是否亨通。
官从四品到三品,别小看一字之差,这可是横亘在许多人跟前,难以逾越的鸿沟。
到了三品,才能称之为大员,国之栋梁,真正的权力核心高层!
四品的话,可以理解为中层管理干部。
洪启明亲切热情,拉着林九鱼的手,笑容可掬地低声说:“父亲可算是把你给盼来了。”
“我痴长你几岁,斗胆称呼你为林老弟.....林老弟,你的光辉事迹早已传遍整个阳州,连知州大人、州丞大人听到都拍案称奇,说你是都察院百年来难得一遇的查案奇才!”
“往后,怕又是一个秦潮生。”
都察院和秦潮生似乎挂上了等号,这是对一个人工作莫大的肯定,比什么吹嘘官名,互相抬轿子,来得更实在。
搞不懂眼前之人说这番话的意图,林九鱼选择谨慎回答,笑呵呵道:“洪大人不要取笑小弟了,一些旁门左道,入不得大家的法眼。”
“说起来也是惭愧,本应该昨晚赴约的,想不到出了一点事情,耽误了跟洪大学士的宴请,真是惭愧至极。”
侧面看去,洪启明的眼睛很是尖,朗声大笑夸赞道:“整个三司的堂官都谈你色变,这可不是小打小闹。”
“都察院就要这般威严赫赫,才有震慑宵小的效果,林老弟的做法,老哥我表示很赞同。”
“唐家这种根深蒂固百年的宦官世家,普通人可没有这样的胆魄去弄一下,只有林老弟你,一身胆识,英雄盖世!”
“外面街边的小贩都有你歌谣了。”
“好个监察御史林九鱼,不怕三司不怕唐,扒光衣服绑柱子上,就问你谁敢挡、谁敢挡?”
“哈哈哈!”
他自己哼唱起来,又笑了笑。
林九鱼尴尬到脚趾都快抠出三室一厅来。
就凭着不着调的诗词唱调,管中窥豹地窥见大成王朝历年来诗词歌赋创作,确实没有什么人才,没有脍炙人口的流传。
眼角余光瞥见身后的韩勇,脸上竟然流露出一丝自豪,幸好林九鱼出名的脸皮厚,表面讪笑着说:“洪大哥见笑了,我只是做好本分和职责。”
“倒是你,不但继承了令堂的出色文才,还在为公政务方面有卓越且不可磨灭的功劳,深受百姓的爱戴。”
洪启明笑容更加灿烂,摆手谦虚道:“我们俩就别吹捧了,不然父亲听到又说我飘了。”
“绾绾眼界很高,我回来她一直在我耳边嗡嗡地念叨你。”
“这么多年来,连我这个做哥哥的都没有这种待遇啊,我好像有点妒忌你了。”
话语里多少有点不爽,但其态度,和善的微笑,整体语言氛围所表达出来的,则是另外一种感情。
是哥哥得知妹妹碰到心怡喜欢的人,发自内心的开心,打趣的玩闹。
说话间,一个雀跃的身影,蹦跳着走来。
“哥,我差点摔倒了,是不是你在背后说我的坏话?”
洪绾绾嘟囔小嘴,气鼓鼓地质问。
洪启明和林九鱼相视一笑,惹得少女歪着脑袋懵懂半晌,旋即好像知道什么,羞涩撇过头去。
“小妹,见到如意郎君就着急了?”
“难怪父亲大人这些天都在念叨一句话......”
“女大不中留哇!”
洪启明模仿洪煊的口吻语气,使得洪绾绾更加羞涩不已了。
林九鱼抿了一下嘴巴,故意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此时的他,还是对这个陌生世界,产生一种天然的疏离感,不敢对少女交付的真心,轻易地敞开心扉迎合。
小插曲过后,洪绾绾亲自到厨房督战去,林九鱼则被带到后堂的庭院里。
一位老者,扶着山羊胡,坐姿很是端正,腰板挺直,一手捧着书籍,聚精会神地阅读。
此人正是洪煊。
即便是病退告老还乡几年,但身上沉淀多年,骨子里渗透出来的官威,仍旧很浓厚。
退休后,他不喜欢别人称呼他老领导之类的,反而喜欢以大学士而自诩。
“晚生林九鱼,见过洪大学士!”
林九鱼执弟子礼仪拜见。
洪煊眼皮轻轻抬起,按下手中的书籍,略带沙哑的声音说:“听说你在追求我家绾绾?”
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试探。
一来,抬高自己,让林九鱼感受到了压力。
二来,通过颠倒洪绾绾的事情,来试探林九鱼的态度和手段。
换做谁,被当面的冤枉,肚子里一股邪火涌起是不可避免的。
林九鱼却未见任何的表情,波澜不惊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我想,但凡是个没有成婚的男人,都无法抗拒绾绾姑娘的魅力。”
耍了个太极,迂回的答案,有点儿不痛不痒,但真真切切的回答了。
洪煊鼻子冷哼道:“哼,要是有你说的这般受人欢迎,那就不愁嫁不出去了,到现在还在府上晃悠。”
“你们的事儿能成,我也算是了了一桩心愿。”
“不过,洪家的女婿可不容易当.......”
林九鱼无礼地抬手阻止:“恕晚生孟浪,监察御史这个位置不好当,是个孤臣,理所当然地被世人排斥。”
“我自问还没有站稳跟脚,风浪中颠簸不已,自身难保啊。”
话外之音,自己都保不住,成婚娶妻的事情暂不考虑。
洪煊立马不淡定了,吹胡子瞪眼说:“好你个林九鱼。”
“别人都说你嚣张蛮横,不讲道理,恃宠而骄,看来正是如此!”
“我洪煊都承认了你们的事,你竟然当面的拂了好意?”
“真当我离开了那个名利场,就是没有了牙齿的老虎吗?”
“信不信,我一句话,不仅能撤掉你的监考权责,还能使你走不出阳云府!”
好严重的话!
都说,读书人面子是最大的。
如今见到所谓的大学士,果不其然。
林九鱼委婉的得罪了一下,洪煊立即仗势欺人。
“洪大学士的能耐晚生早有耳闻,不用您再刻意强调。”
“晚生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早已看透了生死,也不畏惧任何的威胁!”
“长公主于我有恩,我定当抛头颅洒热血地报答,在案件还没有定论时,不敢妄自谈论儿女私情。”
“怕辜负了人,也怕害了人。”
“我是一条贱命,死了就死了,可如果钟爱之人为我而受半点的委屈,我于心不忍,我心有愧疚!”
林九鱼一字一句的情真意切,说话间不卑不亢的态度,洪煊眼眸色彩渐渐明亮了起来。
“父亲,您别生气。”
“哎,林老弟的位置很让人心疼,他自己都难以预料,很多事力不从心,并且凶险万分,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
“况且他跟小妹认识的时间还短,多给点时间吧,他们好生了解,这样的感情才长久。”
洪启明站在父亲身边,轻轻拍打其项背,两头都说好话地周旋。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
“当年我们成亲结婚,哪有什么时间去提前认识,都是新婚洞房的那天,掀开红头盖子时,才第一次见面。”
洪煊像一个迂腐的老顽固,固执的反驳。
“既然你不同意,那这件事算我洪家自作多情了。”
“坐下来吧,今晚我洪煊主动邀请你吃饭,不仅是为了小女的婚事,更是因为要督促你的院试监考,免得被歹毒用心的人,有机可乘。”
“但下午在府苑里,听说唐冲这混小子,三言两语戳破了泄露考题,私自贩卖的大案,还弄了个什么现场的三堂会审。”
“你们这群年轻人真是胡闹!”
“一点都不识大体,不懂得放长线钓大鱼。”
“现在把事情捅破了,无非抓了三两个小鱼小虾,这就满足了?”
“目光短浅之辈!”
如果林九鱼没记错的话,接到洪煊的家宴邀请,是在阳云府郊外的驿站里,三天前。
那时候,如果洪煊把泄露贩卖考题的事,给林九鱼交了个底。
那就是送上门来的功劳与恩情。
而现在......就彻底变味了!
洪煊话语里,多少有埋怨,毕竟因为此事,让府苑的几位考生,被买凶杀死了,出了人命。
他的愤怒,好像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林九鱼却听出了弦外之音,觉得洪煊太过于小题大做了。
即便是顶着个大学士的名头,六旬出头的年纪还致力于为考生谋取福利,但有点儿过于牵强了。
说白了,就是烂好人一个。
能做到三品大员的礼部左侍郎,在朝堂的权力斗争漩涡中屹立不倒,烂好人可不行的。
这家伙葫芦里倒地卖什么药?
林九鱼满肚子的疑惑,面对故意把唐冲的莽撞栽赃头上来,他好歹是个皇上御赐的监察御史。
而且,还升了官,成了副都指挥使!
“洪大学士,你硬要把一切的罪过归咎在晚生头上来,我无话可说。”
“这顿饭不吃也罢!”
“洪大哥,抱歉啊!”
既然你喜欢试探,拿捏态度,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那林九鱼也不奉陪了!
管你葫芦里面卖了什么药,老子重生这一辈子,绝对不会跟任何人卑躬屈膝,妥协认怂!
说罢,他扭头转身就走。
洪启明冷眼扫了一下父亲,眼眸中带着责备和无奈。
赶忙的,三步并作两步,抓住了林九鱼的手,挽留道:“林老弟,来都来了,好歹吃个便饭。”
“小妹还特意为你炖了乌鸡人参汤呢,你这样走了,她会很伤心的。”
“哎呀,父亲,打草惊蛇的不是林老弟,而是唐冲这个家伙。”
“他仗着九宫判官的权力,作威作福,谁都不放在眼里,尤其是林老弟羞辱了唐流,他们唐家最为护短,因此才来阳云府找回场子的。”
洪煊冷哼地翘起双手,扭过身去。
傲娇的长辈,从来不屑于解释和道歉!
即便是真的错了。
林九鱼倒是不真的想走,还没有摸清楚洪煊想玩什么。
越是模棱两可的针锋相对,越是引诱人发自内心的感兴趣。
“洪大学士,晚生尊重你,但不代表你能对晚生的公务事宜,指手画脚!”
林九鱼顺路下坡,摊手跟旁边的韩勇,要了一个秀娟包装的礼品。
“为表诚意赴约,晚生还特意托关系讨来了一方砚台。”
“据说,这方砚台出自信朝的方从文大师,不知道是真是假,得洪大学士您这个懂行的长辈,来掌掌眼。”
摊开包裹的秀娟,林九鱼把那一方漆黑如墨的砚台,展现了出来。
即便是在亭台昏暗的灯笼光照之下,砚台发出幽暗黢黑的光芒,有种透亮却不哑然。
洪煊态度骤变,全然没有心思去听林九鱼怎么说,眼里只剩下那一方砚台。
他珍重的双手捧起来,借着烛光在把玩,嘴里呢喃道:“黑而透,圆润而亮,色泽沉沉中有着黑色独有的朝气。”
“没错,这正是七百年前信朝的砚台......”
“至于是不是方从文大师的,不好说,真不好说。”
“即便不是,这个价格也是不菲啊。”
“你有心了!”
最后一句才是对点题,对林九鱼的认可。
闻言,林九鱼没有太大的反应,反倒是洪启明暗暗松一口气,打了个眼色,示意下人把饭菜送上来。
“咦?你们都站着干什么?”
“爹爹,二哥,我把汤给弄洒了......”
一鼻子灰的洪绾绾委屈巴巴,忙着解释不慎走上台阶的步伐,踏空了,整个人踉跄的朝前扑去。
恰好撞上半蹲下来,准备坐下的林九鱼。
林九鱼反应算快了,一下支棱起来,不料正中洪绾绾。
在众人诧异惊讶的目光下,两人撞在了一起,并且齐齐地朝着亭子旁边的鱼塘里倒去。
.......
赵府。
一个身影动作干净利落,偷摸从东厢房翻墙而出,迅速消失在街道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