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城内外都有不少丘陵,阿里海牙当时布置回回炮无法按照极限距离站位,而宋军于城内可用丘陵构筑工事,掩护自家的回回炮进行反击。
最重要的是,宋元儒家的数算教育极其完善。
韩慕远军中有不少各地逃来的学子,他们小脑瓜一闪,就能算出自家回回炮的布置位置和投射角度。
阿里海牙军中可没那些数算人才。
果然啊,元军的回回炮阵在城内平地上架设,缺少丘陵地形的掩护加之没卡住极限距离,这一波就被宋军打碎了两架。
剩下二十多架回回炮算是转移完毕,但也难以在形成战力。
战争嘛,打的就是一个综合体系。
陷入下风的元军很快就进入了混乱期,汉军和回军之间的矛盾也变得愈发严峻。
“下雨了。”
一滴雨水划过脸颊,韩慕远微微抬头看见乌云遮蔽了日光。
“今儿个到此为止,先收兵避雨。”
宋军撤回大营,在营盘内布置防水设置又架设了通风灶于帐中点柴火取暖。
但元军方面可就惨了。
秋雨浸泡的宛城垛口上,陈七用生满冻疮的手擦拭弯刀。
刀刃映出他凹陷的面颊,倒是一个楚地郊外农家子弟的脸,但奇怪的是此刻这张脸却裹在蒙古式样的皮甲里。
城下宋军的襄阳炮又发出令人牙酸的绞盘声,三百斤重的砲石破空而来,在包铁城墙上砸出碗口大的凹痕。
回回人搞的投石车被称之为回回炮,而宋军弄出来的投石车自然得了襄阳炮的名头。
城外宋军临走前,又对城头打了一轮火油和石块。
“第八日了。”
看守城垛子的什长阿离拉图吐掉嘴里的草根,这回回汉子特有的高颧骨在倒是欲身边的汉兵不一样。
“这些南人像发情的公驼,不要命地往上扑,真不知道要守到什么时候!”
陈七闻言也是哀叹一声,说实话他还真想让城外的宋军杀进来。
自被元军掳掠来当炮灰,虽因读过点书被安排当个小军官,但依旧只是个炮灰而已。
但往外跑还是劝其他汉兵造反,这都可能让他活不下去。
在活下去还是为家国一战的挣扎中,陈七的眼神不由得落寞。
望着城外连绵的宋军营火,陈七忽然想起一年前被征发时的场景。
“那时知州老爷说蒙古人要屠尽江南,可如今自己却在为蒙古人守城。
我说什长,这事儿讽刺吧?”
“谁说不是,咱也是被从哈密外面的蒲桃庄园里拉来你们汉人的地盘上的。
都是蒙古老爷战力无双,怎么被这韩秀才打的是丢盔弃甲?”
阿离拉图摇摇头,似乎很是不解。
“哼,蒙人凶悍且不通礼节,我等中华何必与之为伍?”
“呦?你这汉人倒是如此看不起鞑子?”
见一个汉人模样的士卒说话,阿离拉图不由得差异。毕竟汉军营中大多数都是被裹挟来的流民,他们吃都吃不饱怎能有心思仇恨鞑子?
“萧答志,字承礼,破落的契丹人罢了......你要说我是汉人也没问题。”
而他旁边另一个人也做起了介绍。
“完颜公,字朗之。”
“女真人?”
“说我是汉人也行......方才听闻兄台不满,咱们不如也学那王焕、马贵,打开城门或溜出去投了韩帅。
反正咱也没家人在此,投了大宋又如何?”
“切莫声张,眼下我们平章看的紧,再敢胡言乱语必杀之!”
眼见话题聊偏了,阿离拉图连忙招呼几人回去。
不过反抗的种子,似乎在不少人心中种下了。
几天后。
宛城护城河的对岸传来铁甲碰撞的声响,远远望去只见宋军阵中升起三十架云梯。
韩慕远立马高坡,雨水顺着头盔的帽檐流进了身上的锁子甲里面。
湿润的内衬紧贴皮肤,但韩慕远眼中却没任何摇摆。
宋军在这几日发动了数次进攻,期间也有不少人冒死陲城而下前来投奔,不过阿里海牙左支右绌居然将宋军的攻击都挡了回去。
“放箭!”
阿里海牙的吼声似乎能震落墙头碎砖,挥舞着长剑指挥守军抵挡宋军的进攻。
陈七机械地挥舞生锈的铁刀和登上城头的宋军先锋队搏杀,在刀刃穿透某个宋军小校的咽喉时,他瞥见对方腰间的桃木平安符。
陈七似乎想起来前年生辰,妹妹也在大相国寺为他求过同样的符。
“妹妹......饿死了......”
陈七流着泪在和自己的同胞们对战,心中想着的是死前也没吃上一口饱饭的妹妹。
“鞑子......你们该死!”
就这样,在夜幕裹挟着黑压压的天空布满荆楚大地之上前,宋军收兵回营了。
夜色降临时,双方不约而同的停战让紧绷了一天的将士们开始放松。
陈七等人躲在城垛子后,除了等着一碗稀粥也就是不时遥望宋军大营。
宋军这边,王焕蜷缩在死人堆里不住的发颤。今儿个他先登城头被元军砍伤,也就是麾下部将拼死相救才给他带回来。
他的右臂伤口已经溃烂,直到军医将他拉到营帐中时也是半昏迷状态。
马贵看着眼前人不由得暗自垂泪,他刚摸到半块硬饼想要交给王焕时,却被韩慕远拦了下来。
“受了伤别吃干粮,待会子我把一碗稠粥送来,就些鱼干吃了也好。”
“多谢使君!”
“不用谢我,要谢就谢那些农人吧。
没他们生产粮食,咱们能吃什么?”
宋军这边也就是能多吃点干粮,不过这也是乱世中难得的一餐了。
马贵想到韩慕远将他的饭给了王焕,便尴尬的笑了笑顺便掰了半块饼子递给韩慕远。
二人走出营帐,就着雨水吞咽下了半块硬邦邦的饼子。
而韩慕远刚想回营,就听营中有人哼着《水调歌头》。
那声音沙哑走调,却让整个大营陷入诡异的寂静。
“告诉还能喊出来的兄弟们,今儿个辛苦辛苦冒雨去城下唱。
等回来后,每个人安排半块干粮饼子和一块酱菜疙瘩!”
“明月几时有...”
悠扬的歌声顺着雨水飘入宛城,一时间城中汉军也都纷纷跟着吟唱。
陈七靠着箭垛轻唱,眼前浮现汉江边的芦苇荡。
阿离拉图突然暴起,一脚踹翻水瓮一边拉住陈七的衣领道“唱个屁!要是让平章听到,等天亮了非得拧断......”
话音未落,城下宋军阵中竟有人接唱“把酒问青天”,接着是成片的和声越过尸山血海。
城下韩慕远握刀的手微微发抖,白日被他斩首的逃兵曾说道“听过村里破落的教书先生说,范文正公词里讲将军白发征夫泪,怎不见写肠子挂在树杈上?”
战争太残酷,这个逃兵打不下去了。
就如此刻月光照在满地箭簇上,银光粼粼宛如钱塘江潮那样。
“都是一家人,何必因为鞑子打来打去。
传我命令,凡是出城投降的,一律优待!”
这命令和歌声一起飘入宛城,汉军营没有史天泽弹压几乎暴动。
子夜时分,阿里海牙的亲兵举着火把沿城墙巡视。凡是有试图暴动的汉兵,皆被其斩杀或镇压。
陈七看见回回百夫长用套马索拖走五个试图反抗的汉军,其中有个半大孩子前天还说等解甲了要回鄂州开豆腐坊。
当惨叫声刺破夜空时,陈七的泪水也慢慢流淌而下,而这时对面宋军营寨飘来第二首词《渔家傲》的残句“浊酒一杯家万里......”
“我......我要回家,我要投靠韩帅让他带我回家......”
宋军营帐中,王焕悠悠醒来。
“韩帅......能带我们回家.......么......”
家里已经没有人了,但家依旧还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