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深处,风声未止。
未央宫内殿传出消息:皇帝再度昏厥,一夜之间三次咳血,太医退至外厅,口风紧闭。整座皇城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轻轻按住,安静得可怕。
朝未改制,策已分权,主位却始终无人言明。
这一天,终于有人开口了。
议辅厅。
赵纬率先提出:“当今陛下病重,御政既久未临,若有一日不测,是否应于律中设‘共主条款’,由议辅团或礼议署推举国主继位?”
柳文川皱眉:“三策本不涉君位。”
“共主若设,非策事,而是宗统之议。”
杜望缓声:“可若再不设,外臣便要以‘无主之国’相称。”
“礼议署、文庙、宗正三方共议尚可,但若皇位不明,制度之根终难安。”
这场发言,犹如投石入池。
不出半日,议辅厅已接到来自四方的试探函件:
文庙有意让议辅制“恒设常行”——形成“国主形弱,制度自成”之态;
宗正推举庆王赵纬为“摄政共主”,主其名,不主其政;
礼议署部分保守派则提议“临朝辅政”一案——不立共主,但指定某位重臣“持御笔”,暂署诏令。
这一夜,长公主召见礼议署简惟之。
这已是她两月来首次主动出面。
她未多寒暄,开门见山:
“简大人,赵祁守边,林若雨守策,杜望守案……都很好。”
“但这江山,总不能没人守位。”
简惟之未答。
她语气微沉:“你们议策、议辅、议律……议到最后,谁敢议一个‘君’?”
“你们一边说制度代政,一边拿着诏令盖章。”
“你知民间怎么说你们?”
“说你们不是辅政,是偷位。”
简惟之终于开口:“制度不偷位。”
“是位自己空了。”
长公主笑了,笑意却寒如冬水。
“那你要不要我来坐?”
简惟之抬眼与她对视,神色从容:
“若您愿为制度所限,不行诏,不调兵,不废法,不改律……”
“坐,便坐。”
这句话说出,殿内死寂。
良久,长公主收敛了笑意,语气转冷:
“你们这是想废君立法。”
“好,我看你们能撑多久。”
翌日,宗正正式上奏:
“皇帝久病不政,宗统不可空悬。”
“请立摄政位,以赵纬暂代主事。”
文庙未答,礼议署未议,但坊间风声已起:
“赵家欲夺位。”
“长公主将代皇。”
“策不敌血,法不敌姓。”
林若雨在文庙听到这些流言后,只召来柳文川,递给他一卷厚册。
“这是?”
“边策第四修、白律第三补、以及赵祁信件合订。”
“现在该有人拿着这卷书,进未央宫了。”
柳文川一惊:“你让我……入宫?”
林若雨点头:“不是请你代言。”
“是请你让他们看一眼——如今这片土地,不是非要有人穿龙袍才能管。”
“让他们看见,《律》可以说话。”
柳文川接过卷册,心如擂鼓。
三日后,御前召议辅三人密见。
病中的萧玉绝躺在榻上,脸色灰败,唇边泛黑,话已不能多说,只命内侍朗读议文,逐条裁听。
当读到“立共主条款”时,他缓缓睁眼,轻声一句:
“君,需立吗?”
三人面面相觑,不敢答。
萧玉绝望着殿顶,忽道:
“赵祁不来,是知这不是他的位。”
“林若雨不争,是知这不是她的权。”
“我不传位,是因我想看看——若无人掌位,制度能不能长出自己的骨头。”
“你们现在要给它穿皮?”
“还是要让它继续长?”
一番话落,殿内静若无声。
杜望拱手一步:
“臣以为,骨未长足,皮不可妄加。”
“若设共主,反为制度招祸。”
萧玉绝微微颔首,闭上双眼。
“朕……便留你们三人,替我把这根骨……撑起来。”
“撑到它能站。”
话落,人未动。
三人退下,宫门合拢。
两日后,议辅厅通告天下:
“主位不设。”
“以议辅三席共署政令,听命于《白律》与三策总纲。”
“皇不废,位不立。”
这则通告,被称为“空君约法”。
百年来第一次,朝廷承认——皇帝仍在,但不再主政。
律在主,策在行,人在守。
是夜,未央宫书房中,灯火微弱。
萧玉绝静静躺在榻上,身边只剩纸卷与灯盏。
他低声自语:
“我这一生,未能为国立百年帝统。”
“但愿……能为后人立一纸真法。”
这一夜,风彻宫阙,天地无声。
制度之舟,终于驶出了君权庇荫的港口,孤帆远行。
当“空君约法”贴上礼议署门前时,风不大,人却静。
有人站在榜前良久,低声喃喃:“这是真不立皇了?”
也有人轻笑:“不立皇,立律——他们到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但更多人没说话,只默默抬头,望着那几个字,看了一会儿,然后离开。
这不是喜悦,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无人言明的肃然。
文庙主堂,柳文川将御前会议中“空君约法”逐字抄录,收入《白律·总纲录》一页特卷。
页首无格式,只一段评注:
“律可为国纲,但律需民承。”
“今日之立法,非为压民。”
“乃为将来之共治。”
他落笔一瞬,忽觉指尖微颤。
制度这件事,不只是写出来的,更是撑出来的。
而他们正在撑的,是一片没有皇帝的未来。
夜深,礼议署最后一盏灯熄灭。
杜望走出署门时,回头望了眼那道写着“礼以立法,议以代政”的石匾,忽觉这八个字,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沉。
他知道,这天之后,谁再提“圣上之命”,已无人动容。
而谁再提“律中之理”,便再无人敢笑。
权力的旧门缓缓关上,一道新的路,正从泥地中伸出骨头来。
柳文川将那页“空君约法”收入书卷,合上时轻声道:
“从今往后,天子可病,主位可虚。”
“但只要这法还在,这国就不会散。”
窗外微光初起,策卷轻响,一页新纪元,已然展开。
“白律”下发那一日,并无诏鼓,也无金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