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夏末。
雨下了一夜未停,晨雾浓重。
赵祁独坐于边府后堂,披衣未甲,桌前堆满各地来信,皆为“民议之案”副本。
案卷粗糙,笔迹潦草,甚至有几份是用药纸、牛皮纸写就的,边角已被雨水打湿。
他读得极慢,从第一封抄自常山村,到后来的“西岭边屯自管条例”“北塞巡粮村约”……越读,眉头越紧。
“将军。”
外头副将段严走进来,带着惯有的干脆利落,却少了往日的从容。
“城西三屯,有兵卒听闻‘民案可入策’,竟写了五条自荐之议,说是要送往文庙。”
赵祁没抬头:“送了吗?”
段严顿了一下:“驿路被阻,他们在守城角落立了‘边案木榜’。”
“现已聚众数百,引来不安。”
赵祁终于放下笔,望向他。
“你在怕什么?”
段严低声:“怕军乱。”
“怕策误将。”
赵祁沉默许久,低声道:“我也怕。”
“可我更怕——我们不理会,他们就真的乱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蒙蒙雨中驻军营寨。
“以前,是他们听我们令。”
“现在,我们要学会听他们一言。”
“但听——不代表服从。”
“是用律驭言,用军护律。”
三日后,赵祁下令召开“云州边策议会”。
与往年不同,此次参与者除边军主将、副将、兵吏外,特设“民议席”十位——由边地州县推荐十名“具策案者”入堂。
消息一出,云中震动。
有边将上书反对,称“民杂入军堂,有失军纲”;亦有县吏私下嘲讽“军政不分,又回旧病”。
赵祁不理。
他只对段严说:“我不求此议长久存在。”
“但求此一次,让大家听听彼此的声音。”
边策议会开幕当日,云州演武场简设布棚,军旗围场,中设两列木座,前军后民,中间设案。
赵祁亲坐主位,未着战袍,仅披云州官服,神情肃然。
“今集边议,不为试权,不为夺权。”
“只为定一条策:兵政可否并存,民策可否纳边。”
他话音未落,第一位民议席便起身发言:
此人名为吴辙,年近五旬,乃旧边屯自耕户。
他手中只握一卷简策,言辞笨拙:
“末民非学人,不通礼经。”
“但家中有三子,两入兵营,一病不起。”
“边地之人,自来服兵,却不知何时能安。”
“故愿设‘轮屯制’,每三年退一户,每屯设医一人,由民自募,自议出粮。”
他语毕,有人嗤之以鼻,也有人若有所思。
赵祁示意记官全录,不置可否。
随后,又有边将起身反驳,称“轮退不利战备”、“医屯设制恐为脱役之所”。
赵祁听罢,不怒,反问:
“那若有一日,你病在巡边路,谁来救你?”
无人能答。
三日三议,九案交锋。
赵祁每夜独坐案前亲批,不置高低,只记一条:
“可入试条者,须三案以上不持异,五将中有二将允。”
此为“边策听案录”设立之始。
第六日,赵祁草拟《边策修整议草·初稿》。
三章十五条,条条设“听议口”,每策设“下令缓审期”,并公开列出“可由百姓补证”之案类三项。
卷尾落款处,赵祁亲笔书写:
“边不失其军,亦不拒其言。”
“策者,当为兵开一纸言路。”
此案传至礼议署,杜望默读良久,只点头一句:“赵祁,还是那个赵祁。”
文庙亦收到副本,柳文川在末页默默加注:
“此为‘边策听政’,可试入《白律》第四卷·地方分类。”
数日后,一封亲信快骑夜送入赵祁营帐。
乃林若雨所写。
信中寥寥几句:
“君守边,我守律。”
“今知你策已成章,愿并刊于策录。”
“三策已不必合为一,而可互映。”
赵祁看罢,默然良久,回书四字:
“以律为界。”
这一夜,他披衣未眠,坐于案前,点燃边策草卷灯芯,看那微弱火光在纸上摇曳,仿佛整个时代——也在缓缓燃起另一种秩序。
边策修整案发布后的第七日,云州讲堂门前,人流络绎不绝。
与往日不同,来者不再只是县中文吏或乡中私塾先生,还有披甲执戟的边卒、背锄归村的农户,甚至是手执残卷的少年牧童。
他们围着榜前读着那张纸上十四条新策的白底黑字,一遍又一遍。
有人低声议论:“这条……是不是说,我们也可以提一句?”
也有人嘀咕:“那说了之后,是不是就有人听?”
讲堂门前,一位老军坐在阶边,一口一口地抽着旱烟,望着那纸策出了神。
身后孩童问:“爷,那纸你认得么?”
他笑了笑,声音里带着风霜与某种从未有过的安稳:
“认不得。”
“可这是几十年来头一回,我听说——说不定咱也能往上写点什么了。”
赵祁站在讲堂后廊,远远望着这些人,不言不语。
直到段严走来,低声说:“边将三人联署来信,愿设‘边议常席’,每季听民三次。”
赵祁挑眉:“他们愿了?”
段严点头:“他们怕得久了,也开始想听听怎么不怕。”
赵祁轻声一笑,收信,回廊内。
信纸未展,他却已知答案。
而在讲堂深处,赵祁重启一间废置多时的旧案室。
这是他数年前设立“军政并轨”试策时曾用的议事堂,彼时鲜有士人愿来,最终荒置至今。
他亲手擦去案台浮尘,点灯、铺纸、复列条目。
纸上写下:
“云州边策听政院”
“设主事一人、记吏三人、听官七人。”
“军职不得入席,民议不设笔试,官案需签议表三人同审。”
这间旧屋,在赵祁再次坐下的那一刻,重新有了名字。
他知道,兵可镇边,策可安民。
但唯有在这两者中间,立一张可以共写的桌子,边地才真正有了未来。
夜幕沉沉,风起边城。
赵祁在灯下写下一页信,信中不谈边地得失,只写一行:
“边策成,非我之功。”
“愿此策再无我名,亦能自转。”
写罢,他将信封入卷轴,盖上云州印章。
信将发往三处:
一送礼议署,一送文庙,一送议辅厅。
再不送皇宫。
因他已明白:
不靠皇命的制度,才是活的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