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庙主厅北墙,悬挂着《三策学纲图》,图上将“议策、制律、教义”三条文治主脉分列左右,中轴标一金线,名曰“礼纲”。
这是文庙所守之本,亦是百年儒学的精神中枢。
可就在“民议”之风起后的第十三天,有人首次站出来质疑:这条金线,是否还需要?
这天,文庙召开了“白律补编听证会”,百县讲主及礼议署派员悉数列席。
原本例行议程进行到一半,礼议署副官顾则临却突然站起,请求即席发言。
杜望未多疑,点头应允。
顾则临却话锋一转,语气极其尖锐:
“诸位,三策七年,礼纲方稳。”
“今以百姓言词入策,未过御评,未经公听,便刊入正案,不觉荒唐?”
“若此为先例,今后谁不能写三条小律自号为‘县法’?”
“我想请问——柳文川,若有人今日写‘田亩自收,赋税自裁’,你可愿收?”
话音未落,堂中哗然。
柳文川缓缓起身,拱手为礼,答得极平静:
“若真有人敢如此提,我愿收下,呈上,与各位同议。”
“然后按制度讨论,按公律决之。”
顾则临冷笑:“你以为这便是公正?你是百姓的代表?你是哪一县令?哪一级吏?”
“你连官身都无,怎敢与制律议席平坐?”
“这制度,莫非是你一人代笔的诗章?”
话锋已然带火。
堂中不少旧派讲主亦纷纷应声,指责“民议不可滥开”、“礼纲不可裂口”,甚至有主张直接废除“代议案入口制度”的草案当场提出。
柳文川面色不变,只静静站着,不辩、不怒。
直到他开口,只说了一句话:
“我来,不是为了对抗你们。”
“我是来补一块你们没写过的空白。”
此言一出,一时间竟让满堂失声。
会议被迫中断,文庙高层连夜闭门议事。
柳嶂坐首席,沉默不语。
简惟之亦被请来旁听,他只说了一句:“若今天把他撤了,明天便会有三百人走上来。”
林若雨至晚间才至,她步入议堂,一路无言,坐定之后才道:
“我今日来,不是为柳文川说话。”
“我为我们自己说话。”
她望着满屋文庙官员、讲主、议官,一字一句:
“你们以为你们是守礼者,其实你们只是习惯了发话。”
“你们口中所谓的‘制’,所谓的‘纲’,有哪一样,是在县里巡夜的老头写的?”
“是给冻死孩子的母亲制定的吗?”
“不是。”
“你们写了七年,没有写出百姓一句真话。”
“今日有人愿写,你们却怕了。”
她语声未高,但字字如剑。
“我不赞成让民意直接治国。”
“但我赞成,让他们出声,让你们必须听。”
“若你们怕这个声音,那不是他们不配议政,是你们不配写法。”
堂中一片死寂。
良久,柳嶂抬头,叹了口气。
“会继续开。”
“柳文川,暂不撤。”
“但我希望你明白——接下来的风,不止吹向你。”
柳文川抱拳:“我若撑不住,也会退。”
“但若撑得住,我不走。”
第二日,“白律接民案制度”继续施行。
杜望在例行公函中写下:
“民间之议,不是法本,但应入听。”
“白律不设门槛,但设程序。”
“愿百姓之言,也学会成为规矩。”
此文一出,各地书院纷纷响应,设“代议写案课”,许多士子开始主动教授村民写简策。
百姓不再只是请愿者,也开始成为“制度的初学者”。
与此同时,长公主在宫中听闻此事,冷笑一声:
“林若雨终于把这口气吹到骨头缝里去了。”
“她真以为——靠几个写策的小子,就能替代一个朝堂?”
身旁女官低声问:“是否要动礼议署?”
她却摇头:
“不急。”
“让她们走远一点。”
“走得够远,她们就再也回不了‘皇朝’了。”
当夜,柳文川坐在文庙讲堂偏院,桌前摊开的是常山村第三次补案。
字迹歪斜,语言混乱,连标点都几乎没有。
但他一字一句读完,认真地在纸边写下评注:
“主旨不清,但民意已现。”
“案三句中,有三层情绪、一重错解,仍可存稿。”
他从未将自己当作什么制度之父。
他只是个写字的人——为不会写的人代笔。
门外月色清淡,风吹灯影微摇。
柳文川忽听得身后响起脚步声,是林若雨。
她走得轻,话更轻:“你做得很好。”
他转身起身,却没有答话。
林若雨看着他略显疲惫的神色,顿了顿,道:
“你还要往下走吗?”
柳文川沉默片刻,点头。
“我知道前面是刀,是火,是泥潭。”
“但我总觉得,总得有人,走完这条没有人走完的路。”
林若雨凝视着他,忽然轻声道:
“你再往下走,已经不只是你一个人的路。”
“你身后已经站着千百个人了。”
“他们未必认得你是谁,但他们知道——你说过一句他们听懂的话。”
她语声很轻,却胜似千言万语。
柳文川低头,拱手:
“我记下了。”
而在文庙大讲堂北边,有位年迈讲主独自叹息:
“百年未有之议制,自今日起,终究要与儒学分家了。”
有人问:“是坏事?”
他摇头:“是人间之事。”
“终究要走入人间。”
数日后,《白律》第二卷试编草案正式公布。
在那份厚重的策案末页,除了礼议署、文庙、议辅厅的三重印鉴之外,还有一排新的落款:
“民案代书人:柳文川。”
这是朝廷史上第一次,在一份可实施的制度文本中,出现了“非官之名”。
那日,许多士子路过文庙时,专门驻足在榜下,望着那几个字发呆。
也有人悄声说道:“我们都以为制度是庙里写出来的,如今才知,它也能从村口长出来。”
这话传进林若雨耳中,她没有作答,只转身走入文庙讲堂深处。
在心中默默记下一句话:
“从此之后,再无人能独写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