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辅三人团成立后的第三日,百县讲议团继续在文庙副殿照常开议。此刻,他们已完成《白律》初稿三卷共一百三十二条试行案,分类涵盖赋税、教务、乡役、治安、边政等五大类。
按照原先规划,下一步便是将这部《白律》送交礼议署、议辅厅、御前副档三处备案,作为来年春季施策参考模板。
然而,真正的风波并非来自京城的高阁之上。
而是从“最下”的一个村塾开始的。
南岭府下辖的常山镇,有一所村学,讲习虽小,却是“百县讲议团”成员之一柳文川旧友所创。近日,因读到《白律》公开摘要,村中百姓聚而议之,竟写下了四条补议案,并附村民签名三十余人,请求文庙“补入地方策录”。
此事原本不甚显眼,只是文庙一封例行信件。
谁料柳嶂竟破格召集议席,将此案列入“民间外案临审”第一条。
当日会议,柳嶂亲自读出常山补议四条:
一、农役轮征,不应混编边兵子弟;
二、村医养成,应设州书备案;
三、冬课退学者,不应被逐出乡籍;
四、户籍年册,应增设“自陈栏”,可民自主改类一次。
四条皆非宏论,却直指地方常弊。
议堂之中,有人称其荒谬,有人赞其真切。
柳嶂却并不下断,转头问柳文川:“你以为此四条是否可议?”
柳文川沉吟片刻,答道:“若此四条出自官署,十人一案,早已入录。”
“今出自村民,反被置疑。此,非律之病,而是我们未认其声。”
柳嶂点头:“你愿为此案担保?”
柳文川拱手:“我愿以‘百县推席人’之名担保,入此案。”
这一幕,被当日参议史官录入原档,史称:
“常山四议,民声初成。”
文庙将此案试传至三地书院、六府讲堂,短短五日,各地竟纷纷效仿。
有边州文生带来“巡盐三法”;有北岭牧人上书“边草归税之议”;甚至有一封署名“洛阳绣坊织妇”所书“织工工时请裁六日”之案。
虽言语粗简,格式不全,但皆落款签名者众,附地方士人代笔陈词。
文庙震动。
林若雨得此消息后,只简短批了一句话:
“民可议策,非在其笔之好,而在其身之真。”
此语一出,被柳嶂立为《白律增编条附录》首条前言。
同日,“文庙共议厅”增设“民案接收所”,设简策格式讲授、地方代笔使者制度,并首次发布:
“文策向民,四年试行计划”草案。
而在议辅厅,杜望也接到此案原文。
赵纬读完,低声道:“这是……民间代议?”
柳文川答得平静:“是代议的雏形。”
“不是争权,而是让这片土地上,哪怕没有读过书的人,也能知道这条律有没有他一份。”
赵纬一时无语。
而简惟之却轻声道:“若这一步走成了,三策才真正从宫门里走了出来。”
可这场看似顺水推舟的制度进展,在宗正与部分朝臣看来,却是另一场“悄无声息的撤位”。
“议辅”尚未稳固,“议权”便开始下沉?
“律”尚未归典,“民”便能开口?
皇帝仍未回朝,朝中却已传出数道弹章。
弹的不是具体之人,而是:
“白律未成,民议先行,是否置君上于空名?”
“此策若广行,恐令朝中权制之分彻底模糊。”
“民既可议策,将来岂不可议命?”
议辅厅一时哗然。
杜望苦笑:“这些人终于坐不住了。”
柳文川却道:“他们骂得越狠,越说明——我们走对了。”
这一夜,林若雨在案前灯下,批改《白律》校本增补案时,忽然看见一页夹在其中的旧纸:
纸上只有七个字:
“问民何为治国本?”
她写下回句:
“曰:令其有话可说。”
议权初下,风声未止。
京中书坊开始自行刻印《白律草本》,在案头摆设处常有“民案选粹”“村议三条”“百姓问政集”之类的小册子出现,内容良莠不齐,却比朝中策卷更受读者欢迎。
这在文人阶层中引发不小震动。
一方面,地方讲堂士子趋之若鹜,视之为“参与政议之门”;另一方面,旧学派高讲却频频上书文庙,批评当前风气:
“乡语误政,百议成乱。”
“制度岂能任人请愿之声淹其纲纪?”
甚至有数位名老讲主当众退席,自请“归乡不讲”,以示不满。
礼议署亦接到多封信件,内容含蓄而明晰:
“策以文立,不可任俗人填入。”
“礼纲若裂,三策虽广,终成薄纸。”
这一次,质疑的对象不再是赵祁,不再是林若雨,而是——柳文川。
他那张略显稚气的面孔,忽然成了“制度纵容者”的象征。
也就在此时,有人匿名上书,列出“柳文川八不可”:
一曰未出仕,何以评法;
二曰无师承,何以评纲;
三曰无军经,不识边情;
四曰无礼据,不明宗统……
其余多为对其身份出身的攻击,言词激烈,带明显贬意。
柳文川面对攻讦,并未回书辩解,只在文庙讲议记录簿上写了一行字:
“我非大儒,但愿为百姓多说一句话。”
而这句话,很快被抄入坊间小报,被一名无名文士配以插画刻印,题曰:
“百姓代言者——非官,亦可书。”
传播范围之广,出人意料。
但也正是这一页纸,让风向开始不稳。
兵部私下评议此举为“扰制”,宗正更称“是为名义造王”。
就在风暴即将加剧之际,林若雨亲赴文庙,破例与柳嶂、柳文川共同召开闭门策议。
她只说了一句话:
“这制度,是百姓活下来的路,不是官吏爬上来的梯子。”
柳嶂沉思许久,回了一句:
“那就把这条路修得再结实一点。”
那天之后,柳文川的名字,第一次不在策案里出现,而是在人群中流传。
不因地位,只因他说了一句所有人都听得懂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