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寂而不乱,乱而不喧。
皇帝病重的消息未曾公开,但朝中各部早已嗅出异样。三日内,御前未批奏折,礼议署每日对外闭门议事,宗正府、兵部、文庙的书令来往频繁,未央宫内守卫加紧,内侍调班,不发诏令。
一个无声的信号,在各层权力之间迅速扩散:
——中枢空位。
在皇帝明确“暂不宣政”的默认态度下,各方所要争的,已不再是继位之人,而是“如何在制度上承认皇帝可以不主持”的新形态。
而围绕这个真空,第一个被端上案头的,就是“议辅制”。
这项制度原本藏于礼议署三年前废置的一套备选制度中,提出者是简惟之,主旨是:
“若皇权不稳、国主不临,则由礼议署、文庙、宗正三方组成‘议辅厅’,设一人或三人总裁制,替行御令、批政、协调三策,但不得更改律令、废立将臣、调兵涉地,仅行政调裁。”
原本这一案只是学理推演,从未真正使用。
可当权力真空持续七日,议辅制,突然成了最被争抢的位置。
七日后,礼议署召开闭门评定会。
杜望开口第一句话便是:“皇上不问政,我们就得问问自己,能不能担得起。”
简惟之道:“若三策制度最终仍需人来维系,那所有制度只是换了个壳的皇制。”
“议辅制若成,我们必须立定一条线——这只是过渡,而非归位。”
林若雨没说话,只盯着墙上挂着的《三策分纲图》,指尖微动。
杜望忽然转头问她:“若设议辅,你愿上吗?”
她答得平静:
“不愿。”
“因为我若执政,便没人信策了。”
“我要留下一个清清楚楚的分野——我主持制度,不主持权力。”
“谁执政都可,但别让我来。”
三人面面相觑,良久沉默。
简惟之叹息:“你已经比我们更像‘前朝’了。”
而宗正府几乎在同一时间召开宗室集议会。
赵熙言辞恳切:“礼议署欲设‘议辅’,我宗室必须争得一席。”
“若权力真由文臣共持,则宗脉威严将彻底边缘。”
有郡王反对:“可我们无实际行政经验,强取之位,怕反激众怒。”
赵熙却冷声道:“我们不争权,我们要的是‘不被遗忘’。”
“此时不争,将来只配在宗谱里画名字。”
最终,一致通过推举“庆王之子赵纬”为宗正府议辅人选,文治出身,性格温和,可谓“防御性参与”。
与此同时,文庙大讲柳嶂亦接到礼议署函文,请他推举一名文庙代表参与议辅机制。
柳嶂一夜未睡。
他知道,此事若答,应者即是半只脚踏入“权场”。
可若不应,文庙的“制度解释权”将被架空。
次日,他回信六字:
“可推人,不可掌。”
随函附上一名人选
柳文川。
消息传出,京中动荡。
“议辅”二字第一次被公开写入议事公报,传遍各部。
坊间纷纷传言,云州赵祁将作为“兵议候补”,进入此制;也有人传,林若雨将被强推主位,甚至有野纸放言“林、赵共辅,皇帝不归亦无妨”。
林若雨对此置若罔闻,只一纸书信送至礼议署:
“三策未定,议辅可立。”
“然我愿为律,不为令。”
而赵祁,远在云州,听闻此议。
边将问他:“主将是否南归,参与此局?”
他望着边策新稿的批文,沉声答道:
“若朝廷已无国主,便让我守住一处真正运行的制度。”
“我不归,我守边。”
九日后,礼议署正式对外发布“议辅筹设通告”。
第一届“议辅听政三人团”候选如下:
杜望(礼议署推举)
赵纬(宗正推举)
柳文川(文庙推举)
后附一句:
“若议未决,则由三署暂议共裁。”
也是这一夜,未央宫病榻之上,萧玉绝听闻此讯。
他靠着床头,轻声笑了:
“很好。”
“朕不在,他们终于学会自己开会了。”
当“议辅三人团”名单张贴于礼议署东墙时,京中百官站在木榜前久久不语。
三人无一握兵、无一封爵,也无一人出自宫廷近支。
有人赞曰“素人议政,清气可通”;也有人冷笑:“旁门借势,不及一诏之重。”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三人站上这个位置,并不是因为他们有权,而是因为皇帝放手了。
而权力的本质,从来就不在授与,而在于——谁敢接下它。
当晚,柳文川独自走在文庙长廊之下,月光如水,脚步无声。
他原本只是云州一隅讲徒,如今却成为全朝注目的“议辅候选”。
柳嶂亲口对他说:“你不用说话,也不用投票,只要坐在席上,就是一种姿态。”
“你是百县讲议团选出的最稳一笔。”
“让天下知道,庙里的话,不再只是教书的。”
柳文川没答,只低声问了一句:“我该穿什么?”
柳嶂一愣,随即笑道:“穿你自己最常穿的那一身。”
“让他们知道,制度不穿龙袍,也能说话。”
而另一边,赵纬站在宗正府长案之前,赵熙亲自替他整理衣冠。
赵熙拍着他的肩膀道:“你此去,并非为宗室争利。”
“而是为整个血脉,留下最后一块不被抹去的‘姓氏’。”
“你只要记住:宗室不能再主政,但也不能失声。”
赵纬点头,双眼微红。
这一夜,旧贵族与新制度的接缝处,三人从三条路径,悄然上路。
当三人各自入署宣誓,礼议署老吏记录下他们的名讳与誓言,铺在竹卷上时,落笔处多添了一行字:
“是为代理,不为统治。”
简惟之站在门外,看着他们的背影逐一踏入议辅厅,神情平静,却心底一叹:
权力真正让位之后,制度究竟能撑多久?
他不知。
但他知道,这一页,终归翻开了。
无皇而治,世间第一次真正被写进史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