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天色阴沉，御书房内一片死寂。
帷幔低垂，药香沉沉，一口黑漆屏风将内殿与外阁隔断，只有不时传出的咳声，像钝刀磨石，一声声拧在耳骨里。
内侍跪在殿外，垂首不动。
他知道，自从那份《百县讲议录》送达御前，皇帝连夜通读，再未离席。
连着三日未曾进膳。
直到今晨，整座宫中才终于传出一句话：
“传赵祁、林若雨入宫。”
赵祁先到。
脱甲、换朝服、过三重禁门，一路未语。
他不是第一次入宫，却是第一次，在这座熟悉的殿门前犹豫了片刻。
当他推门而入，看见榻上那道身影时，还是心口一紧。
萧玉绝靠坐在靠枕上，面色苍白如纸，眼下浮青，手中却还握着未批完的文卷。
“到了？”他的声音微哑，却还稳。
赵祁低头行礼：“臣在。”
“你怎的瘦了。”皇帝望着他，忽然轻轻一笑，“边地风吹得人骨都薄了。”
赵祁张口想说些什么，终究只是俯身行了一礼：“是臣未得陛下之看顾。”
“你看得住自己，比我看得住你。”萧玉绝低低一笑，话音未落，又咳了两声。
宫人欲近前扶他，被他挥手止住。
“林若雨到了？”
“到了。”
林若雨步入殿中，身着常服，神情沉稳。
她并不立于赵祁之后，而是与他并肩。
萧玉绝望着这二人，片刻不语。
一时间，殿中风声仿佛都静了。
“你们两个，”他说，“是我亲手推上来的。”
“我不是不知道，朝堂对你们有多少话；宗室、兵部、礼议署——谁不是提防你们？”
“可我还是把你们放在前面。”
“不是因为你们忠，而是你们敢。”
他忽然咳得厉害，林若雨正要上前，萧玉绝抬手止住，指了指书案。
“我写了一份口谕，不封，不传，只为你们两人。”
林若雨展开纸卷，赵祁凑近低头，一行行墨字映入眼中：
“我若再不能主持三策，你二人自定其路。”
“若赵祁欲回边，可令自守边法。”
“若林若雨欲守庙，可立文纲。”
“兵不得越庙，庙不得令军。”
“制度之主，不在人。”
这几句话，字字如钉。
两人对望一眼，眼底都有一瞬间复杂交错的情绪。
“你们知道我撑不久。”萧玉绝笑了笑，“我不是怕死，我是怕……”
“我怕我走后，没人管得住这局棋。”
“怕你们争，怕你们都不争。”
赵祁沉声道：“臣不争位，但求策不死。”
林若雨也道：“我不争权，但求这座讲堂还能开下去。”
“好。”皇帝闭了闭眼，长舒一口气，“我只求你们俩，还能再撑五年。”
“再多，我不敢求了。”
他顿了顿，又开口：
“宗室已动，礼议署也要分裂。”
“但我告诉你们——真正要塌下来的，是‘共议’这根梁。”
“他们以为是你们要取代我，但我知道，不是你们。”
“你们是想把我推下去之后，还有东西站得住。”
“你们不是要替我，是想替开这个位置。”
“所以我愿放。”
“愿把这个位子，从一个人的背上，变成千人的肩上。”
赵祁跪下，重重一叩。
林若雨却只是静静看着他，眼中一丝异样的水光隐而未现。
“你若死了，”她低声说，“我们未必能扛下去。”
“但我们会扛。”
萧玉绝忽然轻笑：“你总是说话这么不中听。”
“可我就信你。”
他挥挥手：“走吧。不要送我进陵墓，要送我一部白律。”
“你们两个，给我留下点东西。”
两人退出殿时，天色已黑。
赵祁回头看了殿门一眼，低声说：“他……是真的撑不住了。”
林若雨没有回答，只将手中那封未封印的“口谕”藏入袖中。
她轻声道：
“策，得立起来了。”
宫门合拢，夜风吹过御道，带来一种说不出的寂静。
林若雨立在石阶下，未动。
赵祁在旁，低声问：“若他……真就这样去了，我们怎么办？”
林若雨没有回头，只盯着前方空无一人的广场。
“接着干。”她淡淡说，“他已经把话说得够明白了。”
“他给了我们权限，也把所有责任都推了过来。”
赵祁皱眉：“你信他说的‘自定其路’？”
“我信他不是托孤。”林若雨目光平静，“他是托法。”
赵祁望向她：“可这世上能听得懂‘托法’的人，有几个？”
“多的是趁虚而入的，想着趁皇帝病重，把三策一口吃下去。”
林若雨微微一笑，却无半点愉悦：
“所以我们才得先动。”
她从袖中取出那张“未封的口谕”，在袖内轻轻一卷。
“我会让文庙加快《白律》初审步伐。”
“你也要让云州‘边策规制’先发回一份成文提要。”
“我们不需要他再批，我们要让全朝看到——这两个体系都能自己运转。”
“朝廷哪怕不在，制度仍在。”
赵祁沉默半晌：“你不是在救策。”
“你是在逼朝堂承认——皇权不是唯一答案。”
林若雨道：“不逼，他们永远不会主动看见。”
“就像三年前的你，也不相信军可以不统政。”
赵祁苦笑：“你也变了。”
林若雨看着他，认真而平静：
“是。我从讲理，变成了设局。”
“可这是他教的。”
“他说：‘制度不是教条，是护人的伞。风雨来了，伞要自己撑得住。’”
赵祁点头。
“那我们试试看，能不能撑下这一场天变。”
当天夜里，未央宫密院。
女帝步入旧殿。
她已多年不涉政事，但今夜却自请入宫，与萧玉绝独对一盏灯火。
没人知他们说了什么。
第二日清晨，一道无署名无落款的“内院私议函”出现在礼议署：
“皇帝病重，三策未定。”
“诸司自理，庙制听裁。”
“宗正不问，兵部不调，御前不宣。”
“三月之内，观其能否无主自行。”
礼议署三人同时收到。
杜望握着函纸，沉默良久，道出一句：
“这是……放手了。”
简惟之却皱眉低语：“也是在放权试错。”
“若此三月之内三策混乱，文庙无成，边策失控——他便可收回一切。”
“这是一次替制度‘设赌’。”
他们知道，皇帝已不再扮演天子，而是在最后的气力中，变成一名冷静的制度考官。
而他们，成了应试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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