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六年六月二十,云州讲堂第十次内部议策结束。
赵祁亲自主持,未着甲胄,仅以白衣登堂,座下仍有旧将半数,文吏数十。
他张口便言:“今日,我不议边防,不议赋税。”
“我只议一事——兵与民,应不应该分路而行。”
堂下一阵低哗,有人皱眉,有人低语。
赵祁却不待反驳,径自展开案上竹简:
《军政分立试行章程草议》
条一:边军军事调度不涉民议,仍归兵府;
条二:文教不入军营,边军子弟自愿入学堂,不强迫;
条三:军政不相兼,军将不得兼任政职,政吏不得干涉兵役;
条四:兵饷由朝中转拨,不经地方库;
条五:试行两年,限云州及附属四县。
五条简洁,锋利如刀。
他读完后,望向下方众人:“谁反对?”
讲堂内沉默一瞬,随即旧将霍万起身,低声道:“将军若此策立,军将岂不如地方小吏?”
赵祁却望向他:“你想再打一场十年前那样的仗吗?”
“上令下乱,军库不清,调令不通,兵民不分,终日困于一纸公文和一道口号?”
“我不想。”
“我不想再因为一个民议卷宗,让边军误期。”
“也不想因为一个主将执政,令文堂噤声。”
“这策,不是割裂,是止战于内。”
霍万迟疑良久,终于拱手:“末将不通文理,只求能打仗。”
“若这策能保兵不乱,末将从之。”
此言一出,堂中低呼之声渐息,数人起立,纷纷称“愿议其法,暂试其式”。
赵祁收起竹简,将其密封,盖印,递于亲兵。
“送至京中礼议署、政务堂、兵部三处,并副本呈御前。”
……
而京城,七日后。
杜望于礼议署最先收到此案。
竹简尚未展,他已觉气息沉重。
展开五条,逐字读完,他面无表情,却指尖轻颤。
“兵民两断……”
“赵祁这是在……画界?”
简惟之也在,默然多时,终于开口:
“他不是画界。”
“他在告诉我们,三策之下,有些地方,制度不够用了。”
“他用的是老话:‘吏不控兵,兵不管田’。”
“可问题是,他这一画,等于昭告天下:兵权之外,文权未立。”
“这是要在边地,另起一套逻辑。”
杜望低声:“这策若行通,文武之间就不再调和,而是并存。”
“而若行不通,就成了赵祁专政的伏笔。”
简惟之点头:“所以此策,不能由礼议署裁。”
“得问陛下。”
……
御书房内。
萧玉绝展案,眉心紧蹙,面前摊着的,正是赵祁送来的简策草本。
他自病后极少披甲持笔,如今却亲批其上,每条下书评语,未有一字放宽。
最后一页,他缓缓写下:
“三策既立,兵政未划。”
“若文能治民,而不能知兵;若兵能守土,而不能理政,则边地不稳。”
“赵祁之议,非狂也,乃时也。”
“可议三堂,可列三会,观其试两年。”
末尾落款:“朕批,不设印。”
不设印——意味着此策,既非圣旨,也非否决。
只给出一种可能。
……
而另一头,长公主也收到了宗正递来的副本。
她未多看,只冷冷一笑:
“赵祁这是……提前宣告自己要当边王?”
一旁幕僚迟疑道:“殿下若不表态,恐礼议署将被边地制法掣肘。”
长公主却道:“不急。”
“让赵祁再走远一点,远到他以为自己真的有资格设法、立制、封地。”
“那时候——一纸勘界之书,就能让他万劫不复。”
……
而林若雨,也在收到副本后独自静坐讲堂三刻钟。
最后,她只将竹简封起,移至内阁。
低声道:“你既敢赌,我便陪你赌一场。”
“但记住,若你赌输了——不是你被斩。”
“是我、是这讲堂、是三策,皆为你陪葬。”
当夜,赵祁在云州将府设下一桌酒席,只邀林若雨。
酒菜简单,唯有一壶陈年云梨酿。
他亲斟一杯,推到她面前:“今日我赵祁,既是兵将,也做一回策者。”
“此酒,不敬功,不敬权,只敬——你肯听。”
林若雨未动酒,只看着他:“你不怕我反对?”
赵祁摇头:“怕。但更怕你什么都不说。”
“我从你这里学到的,不是字,不是理,是一个人若想守住山河,不能只靠兵。”
“但我也要你看到,我这边山河的样子,不一样。”
“云州不是中原,边军不是文士。你讲一句‘自为其政’,他们会信;可你再多讲一句‘三策共治’,他们怕。”
“所以我必须画线。”
“不是挑衅你,是救你。”
林若雨抿唇半晌,终于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哪一天你自己会被这条线困住?”
赵祁沉默良久,端起自己面前的那杯酒,一饮而尽。
放下杯时,他答得很慢:
“如果那天真来了,我就走出去。”
“可在那之前,我得守好这边界。”
他看着她,眼神坚定而坦然。
“若没有这条线,你我终有一日会变成彼此的敌人。”
林若雨终于举杯,却未饮,只轻轻点头:
“我会为你守住线外的课堂。”
“你守线,我守策。”
“但你得答应我,不管这策走到哪一步,不能让兵再踩上堂阶。”
“你曾说过,你愿在门外立一生。”
赵祁微笑:“我说过。”
“也不会忘。”
二人碰杯,声清脆,风过檐角灯火微摇,恍若一国两端,两人相向而立,却始终未失望彼此。
这一夜之后,云州不再设军人专席听课,亦不再设文官代训兵事,边学堂制度悄然分轨,文治与军令——终于不再纠缠。
三日后,云州飞骑入京,送抵礼议署、政务堂与御前共三份封策。
同一日,京中各大书坊门前,一张署名“赵祁”的民间副本悄然贴出。
标题只有六字——《兵不入政,民自有声》。
虽非朝旨,却在坊间掀起波澜。
茶楼议论声不断,有人称赵祁是“边地悍将变策士”,有人则低声斥其“欲分国统,妄画界权”。
而在御前,萧玉绝却只是默然望着窗外天光,低语:
“赵祁,你不是错了。”
“你只是比我早一步,看见这条路……会走得多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