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五年四月初五,清晨风微,未央宫御前大朝。
萧玉绝少有地穿了朝服,亲登金阶,未发诏书,却言及三策——
文、政、礼。
文为学教,政为地方,礼为治上。
这一日,他讲得极慢,从不居高临下,只述事理、陈民情。
他说:“自开国至今,人才未替,是因学脉未通。”
“士子登朝,靠私塾家传,富贵者有师,寒门者无路。”
“学非为贵人之用,而是为世道之用。”
此为第一策:文教一统,设“庠序三轨”
——将“民学”“乡学”“官学”三类归于文庙统一统筹,形成“识字—议理—应政”三轨式教育路径,设《民用》《政务》《艺匠》三系,文不再高低有别,学以致用为本。
说罢,文班官员尽皆色变,有人担忧道:“若以民议入学,寒人浸权,势必轻王法重舆论,未可控。”
萧玉绝并不急于回辩,只提笔于玉案书一句:
“天子立法,为众,而非为己。”
此言一出,原本观望的林若雨率先出班,躬身道:
“臣林若雨请调任文庙常设议组,以助此制。”
这一拜,稳住朝野议心。
第二策:政务下沉,设“民理三厅”
——州府以下,撤并冗杂职衔,仅留“民事厅”“田赋厅”“策议厅”,设立民议定额轮值制,由士绅、村首、学户共同担责,官府不再事无巨细,而以守法执约为职。
此策一出,地方督办纷纷起奏反对,称“政权碎散,难以统筹”。
萧玉绝只一句:“自上而下,行不通了,便让他们自下而上。”
“治理,不应始于命令,而应始于尊重。”
殿中诸臣面面相觑。
而更让他们错愕的,是第三策:
皇权自限,设“礼议中枢”
——设“礼议署”,不归六部,不归中枢,由文庙议使、旧朝三老、地方推选三名贤人共同组建,行“观政议评”,每季对君、对臣、对策、对法各作评估,以立法、引导、劝诫为职,不具命令,但其言将“文列史典、书留庙中”。
这,几乎是在构建一个“舆论上的议政者”。
林若雨听完,眼神微震。
她没想到,他竟敢将“自评”纳入体制。
这是千年来帝王最少触碰的一层——“谁来评论君王?”
可萧玉绝,偏偏要自己留下一道口子。
他不求礼议能制住皇权,只求百年之后,有一处笔能记下——“他做得如何”。
整场朝会,三策既出,百官未敢立争,唯有沉默。
退朝之后,群臣议声四起,诸部大吏、藩地使臣、宗室贤老皆忧之。
“他是要彻底卸去皇权?”
“若无继统,百年之后此制必乱。”
“可若真推得下去,或能立国百年不崩……”
而萧玉绝回到书房,未再翻折子。
只盯着墙上那幅他亲笔所书的六字:
“百年可守之策。”
他明白,这一次,他不是做给他这个皇帝,而是做给后面所有人的。
晚间,林若雨前来请命。
她没有多话,只说:“我想彻查文庙教纲,与工部合建三轨学堂各地试点。”
“诸部不一定愿听我调派。”
萧玉绝递出玉牌:“你不是来问他们愿不愿。”
“你是来问我给不给你权。”
林若雨沉声:“那我便接了。”
他说:“从这一刻起,你是这三策的共治者。”
“不是辅政,不是女官。”
“是与你所主之道,并立于王道的‘人道’。”
她听懂了,手指微紧,又缓缓松开。
“那你要小心了。”
“你放出三策,是在废你自己。”
萧玉绝望着灯影,声音淡淡:
“我不怕被废。”
“我怕的是,有朝一日江山无人肯接。”
……
月下微风轻拂宫灯,天下静守。
自这一夜起,文庙三轨、民厅三策、礼议三评,三支并出,成为“景元文治”的真正核心。
江山稳固,不再系于某一人手。
而百年之后,若有人问:此朝何以久不乱?
他们会翻开《景元策录》,在第一章,看到这样一行小字:
“皇权立基于众,方可久远。”
三日后,京中布政司门口张贴出“三策问示榜”,引来百姓围观。
读书人看“庠序三轨”,眉头紧皱又频频点头;农人指着“民理三厅”问身边文士这条到底管不管乡官私收粮税;而手艺人最感兴趣的却是“艺匠之学”,说若能学上几年,考个“府匠执格”,也算是有了奔头。
林若雨将这些民间回响一一收录,汇成一份《景元三策百户初议》,在深夜递入御前。
那日夜色极静,宫中只余风声。
萧玉绝翻阅民评时,指尖顿了片刻。
有一则来自江东云江县的议语,上书道:
“若乡人可议官,若子弟皆能学,若礼堂可评君,那以后我们这等草民,还能说什么‘官话难懂’?”
这是一句平实的期待,却在字里行间,透出一种他从未在京中高墙里听到的情绪——
希望。
他放下手中笔,倚靠在案前,久久未动。
窗外月色如水,落在金阶上,冷而清透。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为一种“看不见的未来”铺路。
那不是权术,不是法制,而是一种——愿望。
一个让这片土地上,更多人愿意说话、愿意参与、愿意留下的愿望。
也是他当年,在边境战场上,最初怀抱的那个念头。
他轻轻抚过那一页纸,低声念出那句:
“若礼堂可评君。”
“那我该做得更好。”
此刻的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
只是一个真正明白:这天下不是属于他的,而是他借来守护一程的人。
翌日清晨,朝阳初照,宫门缓缓开启。
林若雨手持新修《民议录》立于未央殿前,目光扫过金阶下新集结的地方议使代表,一一记住了他们的名字。
他们不是高官显爵,也不是名士世家。
他们是从山川田地中走来的“说理人”。
从这一刻起,他们将作为“人道三策”的最初践行者,走入史册,也走入风雨。
而她知道,她要守住的,不是某一道法案,而是这些正在走来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