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国都的路途,比想象中要沉闷。
那驾由周伯亲自押送的马车,宽敞而平稳,内里熏着安神的檀香,与矿洞中的血腥与污浊判若两个世界。然而,车厢内的气氛,却比刀剑相向时更加凝滞。
李剑秋、苏月、陆青云、闫良、向博天五人,皆被视为“特殊人物”,既非囚犯,也非宾客。周伯和他麾下那些气息沉凝的护卫,便如一道无形的墙,将他们与外界隔绝开来,也隔开了他们彼此之间的信任。
抵达国都城门时,天已微亮。
雄伟的城墙如巨兽般蛰伏在晨曦的薄雾中,往来行商百姓的喧嚣声,为这座王朝的权力中心注入了鲜活的人气。
车队并未在城中多做停留,而是径直穿过几条主街,在一个岔路口分道扬镳。
“陆捕头,三位神捕营的兄弟,请随我们来。”一名护卫策马上前,客气却不容置喙地对陆青云三人做了个请的手势,将他们引向另一条通往城西的道路。那里,是昌平国神捕营的总部所在。
陆青云深深地看了一眼李剑秋所在的那辆马车,眼神复杂,终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便带着闫良与向博天,随那护卫离去。
而李剑秋与苏月,则被周伯继续带着,驶向了城东一处更为僻静的所在。
神捕营总部,青石铺地,衙门高耸,檐角悬挂的铁风铃在风中发出清脆而肃杀的响声。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股法度的威严与铁血的气息。
陆青云一路畅通无阻,直接来到了位于总营最深处的提刑官公房。
屋内,提刑官蒋枫正背对着他,擦拭着那柄曾斩开山石的雁翎长刀。他没有穿官袍,只是一身简单的黑色劲装,那宽阔的背影,便如一座无法逾越的山。
“回来了。”蒋枫没有回头,声音低沉。
“是,大人。”陆青云躬身行礼,将路上早已打好的腹稿在心中又过了一遍。
蒋枫将长刀归鞘,这才缓缓转身。他的目光如刀锋般锐利,扫过陆青云身上尚未完全褪去的风尘与伤痕:“钱家的案子,如何了?”
“已有人赃并获。”陆青云沉声应道,“钱家暗中指派其族人钱磊、钱二、钱风三人,潜入乘风镖局,意图劫掠贡品,证据确凿。此外,经属下追查,在栖霞城郊外,发现钱家私设矿脉一处,其中非法雇佣、掳掠黑工,草菅人命,其行径骇人听闻!”
他将矿洞中的所见所闻,以及何松与灵鹤宗的介入,都详细禀报了一遍。但他刻意隐去了灵源的真相,只说矿洞塌方,挖出了一批品质极高的异种灵石,引得灵鹤宗与钱家反目。
蒋枫静静地听着,面无表情,只是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似乎能洞穿人心。
“那位红衣女子呢?她是谁?”他忽然问道。
陆青云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回禀大人,那女子名为苏月,身份神秘。据钱磊等人招供,似乎是钱家从外地掳来,欲献给某位大人物的‘炉鼎’。因其姿色出众,钱磊等人起了歹心,这才有了后续冲突。我等救下她时,她已身中奇毒,重伤昏迷。属下担心其安危,也为留存人证,已将其暂时安置在一处安全的民宅中,派人看守。”
他说得滴水不漏,将苏月的身份从“魔教圣女”这个烫手山芋,变成了“被掳掠的受害者”和“指证钱家的关键人证”。
蒋枫看着他,沉默了片刻。
那目光,让陆青云感到了一股巨大的压力。
“做得不错。”半晌,蒋枫才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钱家勾结灵鹤宗,私开龙脉矿藏,此事干系重大,已非你神捕营一司所能全权处理。我会亲自上报国君与五皇子殿下。你暂且将人犯看押,整理好卷宗,听候调遣。”
“是。”陆青云心中一松,知道自己暂时蒙混过关了。
他正欲退下,蒋枫却又叫住了他。
“青云。”
“大人还有何吩咐?”
蒋枫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力道沉稳而有力。他的眼神,也在此刻变得柔和了些许,不再那么冰冷。
“你父亲的案子,我一直没有放弃。”
一句话,让陆青云的身躯猛地一僵,那双总是锐利冷静的眼眸,瞬间泛起了一层复杂难言的波澜。
父亲。
这个词,是他心中最深的一根刺,也是他拼尽一切往上爬的唯一动力。
他的父亲,陆天正,曾是上一任的神捕司提刑官,是昌平国都人人称颂的铁面青天。
然而,十年前,一桩牵扯到邻国宗派的灭门惨案,却成了他命运的转折点。那宗派被定性为“邪教”,可父亲在调查中却发现诸多疑点,认为其中另有隐情。他没有立刻结案,而是顶着巨大的压力,坚持要彻查真相。
可也正是这份坚持,让他陷入了政敌精心编织的罗网。
最终,一顶“勾结邪教,意图谋逆”的大帽子,被死死地扣在了他的头上。
昔日人人敬仰的陆提刑,一夜之间,沦为阶下之囚。被剥去官职,打入那不见天日的天牢深处,至今已是十年。
陆青云忘不了父亲被押走时,回头看他的那个眼神。那眼神里没有怨恨,只有不甘,以及对他的深深期盼。
从那一刻起,他就发誓,一定要坐上父亲曾经的位置,用手中的权力,去撬开那尘封十年的冤案。
苏月的出现,让他看到了这个机会。
但也看到了同样的危险。
一个身怀特殊体质、被多方势力追杀的“魔教圣女”,她所牵扯出的,绝不会是一桩简单的案子。若他将真相和盘托出,此案必然会被更高层级的力量接管,他会再一次像十年前的父亲一样,成为一个无力的旁观者,甚至被卷入更可怕的政治漩涡,重蹈覆辙。
所以,他必须将苏月这张牌,死死地攥在自己手里。
“多谢大人挂念。”陆青云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有些沙哑。
蒋枫看着他,叹了口气:“你和你爹,性子真是一模一样。都认死理,都不知道变通。”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声音重新变得冰冷而威严:“但你要记住,神捕司的规矩,就是规矩。有些案子,水太深,不是你一个人能扛下来的。把你知道的,都写进卷宗里,呈上来。这,才是自保之道。”
他是在提点,也是在警告。
陆青云心中明白,蒋枫已经看出了些许端倪。但他依旧选择了坚持。
“属下,明白。”他躬身一礼,缓缓退出了公房。
屋外阳光正好,陆青云却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他知道,自己已经走上了一条和他父亲当年同样的路。
一条,退无可退的路。
城东,一处占地极广,却又异常低调的宅院。
高墙之内,亭台楼阁,假山流水,一草一木都透着不凡的品味。这里并非官邸,却比任何官邸都守卫森严,那些看似随意修剪花草的仆役,呼吸之间,都带着武者的凝练气息。
李剑秋与苏月被周伯带到了一处临湖的水榭,便不再有人理会。
周伯只是留下了一句话:“我主人家稍后便到,二位好生歇息。”
然后,便如鬼魅般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水榭内,茶具、糕点一应俱全。
李剑秋自顾自地坐下,为自己斟酒,仿佛回到了李府的书房。他打量着四周的环境,目光平静,脑中却在飞速运转。
这个地方,是五皇子的别院?还是叶思萱的私宅?周元的势力,在昌平国都盘踞得比想象中更深。
“你倒是自在。”苏月冷冷地开口,她靠在水榭的另一边,警惕地环顾四周。此地虽美,却让她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压抑,仿佛一座华丽的囚笼。
“既来之,则安之。”李剑秋啜了一口茶,“棋盘已经换了,棋子也都被请上了桌,我们能做的,就是看清这盘棋的规矩,然后……想办法执子。”
苏月闻言,没有再说话,只是那双冰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
她不得不承认,这个凡人少年身上,有一种可怕的特质。无论身处何等绝境,他似乎总能第一时间抽离出来,以一种旁观者的冷静,去分析局势,寻找破绽。
这种冷静,让她心悸,也让她……感到一丝微不可察的安心。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就在苏月快要按捺不住心中的焦躁时,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从水榭外传来。
李剑秋放下茶杯,抬起头。
只见周伯再次出现,只是这次,他恭敬地侧立一旁。
他的身后,站着一位身着翠绿绣服、束着高马尾的女子。
正是叶思萱。
她没有立刻走进来,只是站在水榭的入口处,那双清冷的眸子,如同最剔透的琉璃,先是扫过苏月,然后,落在了李剑秋的身上。
目光交汇的瞬间,李剑秋的眼神依旧平静。
而叶思萱的眼中,却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极度锐利的审视。
“想必,这位就是李公子了。”
她缓缓开口,声音如玉珠落盘,清脆,却也冰冷。
“在下奉殿下之命,前来……请教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