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天皇朝,第二百三十四年,岁在甲子,天下初定未久,余烬尚温。
南域,昌平国,一隅偏安之地。
李府深宅,书房内,一袭月白锦袍的少年正临窗挥毫。
他眉眼清俊,带着几分天生的慵懒,落笔却稳健,纸上“无念无求”四字风骨峭峻,墨迹未干。
“啧,又是这四个字,小兔崽子,写不腻么?”
一个带着戏谑、如同破锣般沙哑的嗓音,毫无征兆地从虚掩的门缝中钻了进来。
紧接着,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颗乱蓬蓬的脑袋探入。
来者是个衣衫褴褛的老头,浑身散发着酒糟与草药混合的古怪气息,眯着醉眼惺忪的眼睛,腰间别着个油光锃亮的破旧酒葫芦。
若是告诉他人,这一身乞丐行头的老人便是那曾经问鼎过剑仙榜第一的人,怕是没人会信!
李剑秋只知这人姓徐,不知其名。
老头时常疯疯癫癫,少年便唤作他徐疯子。
只见徐疯子几步蹿到案前,也不客气,一把夺过少年手中的紫毫狼毫,蘸了蘸墨,歪歪扭扭地在“无念无求”旁边添上了两个墨猪似的字——“个屁!”
李剑秋看着自己那幅即将完成的得意之作被如此糟蹋,眼皮也未曾多跳一下,只是慢条斯理地挽起袖口,露出一截皓白手腕,淡淡道:“老酒鬼,扰人清静,非君子所为。再说,我若真‘有念有求’,第一个念头便是将你这身乞丐行头扔出李府三里之外。”
“嘿!没良心的小子!”
徐疯子也不恼,反倒咧嘴一笑,露出不整的牙床,
“老夫看你这‘无念无求’是装的!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你若真四大皆空,何必日日躲在这书房里写这些酸文假醋的玩意儿?走,陪老夫杀几盘去!今儿定要赢回我那坛三十年的‘女儿红’!”
李剑秋闻言,那双原本波澜不惊的眸子,终于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光芒,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就你那三脚猫的棋艺?赢我?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不过,今日心情尚可,便让你输得明白些。”
他搁下笔,整了整衣襟,起身推门而出,衣袂带起一阵松烟墨香与檀香的清风。
李府后花园,湖心亭之上。
水榭楼台,碧波荡漾,
水面上飘着一层淡淡的晨雾,将一池碎玉般的粼粼波光笼罩得如梦似幻。
一老一少相对而坐,棋盘之上,纵横交错,黑白分明,杀的难解难分。
“啪嗒!”
一枚黑子落下,老头捻须微笑,眼中闪过一丝得意。
然而,李剑秋仅是随意扫了一眼棋盘,便拈起一枚白子,看似漫不经心地落在棋盘一角。
徐疯子脸上的笑容骤然僵住,醉眼圆睁,死死盯着那枚白子,额角甚至渗出了细汗。
面前这个少年明明才自己才教会他对弈不久,悟性如此了得。
半晌,他猛地一拍大腿:“不下了!不下了!你这小子,棋路刁钻古怪,净走些邪门歪道!明明看着要输,怎地一步就翻盘了?”
李剑秋端起手边的清茶,吹了吹热气,轻咂一口:“是你心乱了。棋盘如战场,亦如人生。你总想着那些定式、妙手,却忘了最根本的,是洞悉人心,预判先机。你的杀心太重,破绽自然就多。”
“嘿,说得跟你经历过多少大风大浪似的!”
老头儿灌了一大口酒,咂咂嘴,“小子,老夫我经历过的风浪,说出来怕吓破你的胆!想当年啊,那还是两百多年前……”
“打住!”
李剑秋连忙制止,一脸哭笑不得,
“您老的故事版本能不能更新一下?上次东海撕黑蛟,前次中洲斗剑仙,今日莫非要说您曾指点过太祖皇帝下棋?”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说起来,我书房里倒有几本前朝的剑法秘籍,据说是神作。我看过了,招式倒是精妙,可惜,出招收招还是太慢,破绽也多,远不如你这盘棋让我费神。”
老头儿闻言,浑浊的目光中精光一闪,嘿然一笑:“哦?你这不能修炼的小家伙,倒看得懂剑法秘籍的好坏?“
”有点意思……不过,光说不练假把式。听说你家老头子又给你请什么狗屁大夫了?怎么,你那劳什子‘道脉闭塞’的毛病,还没好利索?还是说,你这小家伙,终于对那打打杀杀的江湖,动了那么一丁点儿心思?”
正此时,书房的梨花木门骤然洞开,“砰”的一声巨响,震得窗棂嗡鸣。
李国平魁梧的身影堵在门口,面沉如水,虎目几欲喷火,精心打理的花白胡须不受控制地抖动,显然是怒极:“混账东西!又跟这老酒鬼厮混!整日就知道下棋写字,能下退百万敌军,还是能写出个长生不死?”
老人咆哮着,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失望与焦躁。
李剑秋回头,神色依旧平静:“爷爷,您老人家又何必动这么大肝火。我这双手,天生就不是握剑的料。它啊,合该挥毫泼墨,指尖抚琴,再或拈子对弈,岂不风雅?”
“风雅?风雅能让我李家重振武道雄风吗?”
李国平看着孙儿油盐不进的模样,怒火更炽,却陡然化作一声长叹,
“剑秋,我的好孙儿,再试一次,就当为了爷爷,好不好?我已经差人去请了昌平国医道最高明的圣手张太医,明日便会过府为你诊治!万一……万一就有转机呢!”
“当年那位铁口直断的相士曾为你批命,说你身负天纵奇才,命格贵不可言,他日必成武道宗师,为我李家扬名整个南域,乃至问鼎中洲!你都忘了吗?”
李国平几乎是咬着牙根吐出,眼中闪烁着近乎乞求的光芒,
“你看看你那几个堂弟堂妹,一个个都被仙门抢着要!我李家,难道真要靠那些虚无缥缈的仙缘,忘了祖宗的武道根本吗?我要的是我李家武道大旗,插遍南域,直指中洲!让那些高高在上的仙门也知道,凡尘武夫,亦可擎天!”
李剑秋默然。
李家先祖曾是昌平国赫赫有名的武道世家,奈何后辈子弟天赋渐稀。
他悟性奇高,剑招过目不忘,偏偏身患“道脉闭塞”之症,无法感应和容纳天地灵气。
这几乎断绝了他修武练道的可能,也潜移默化地塑造了他如今对万事万物都提不起劲的惫懒性子。
“荒唐!我李家世代武勋,不缺你这么个舞文弄墨的酸丁!”
李国平声色俱厉地驳斥,拂袖转身,留下硬邦邦一句:“张太医明日便到,你好自为之!”
沉重的脚步声远去,亭中只剩下一老一少。
李剑秋低头看着棋盘上被自己白子困死的黑龙,清俊眉宇间笼上与年龄不符的落寞。
他对行侠仗义、羽化飞仙、光宗耀祖,都缺乏最基本的兴趣。
这十六年锦绣光阴,仿佛一场无趣的棋局,他找不到能让他热血沸腾的对手和意义。
“小子,”
邋遢老头忽然开口,声音不再戏谑,反倒有几分深沉,
“你爷爷说得没错,相士的批命,往往有其玄机。你这‘道脉阻塞’,或许并非绝路。那张太医……或许真能带来些不一样的东西。毕竟,这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总有变数。”
李剑秋抬眸,看向老头,只见老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芒,随即又恢复了那副醉眼惺忪的模样,
老头嘿嘿一笑:“当然,最大的变数,是你自己想不想变。若你真甘心当个‘无念无求’的富家少爷,那神仙也救不了你。走了走了,喝酒去!”
老头儿晃晃悠悠地起身,提着酒葫芦,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走了。李剑秋独自坐在亭中,目光再次落回棋盘,久久不语。窗外,天色渐晚,一抹残阳如血,映照着他略显迷茫的侧脸。
“变数么……”
他喃喃自语,声音低不可闻,
他既不想行侠仗义,名动江湖;也不想羽化飞仙,俯瞰尘世;更不想扬名立万,光宗耀祖。
说到底,他对这一切,都缺乏最基本的兴趣。
自李剑秋有记忆以来,似乎就从未为什么事物真正欣喜若狂过,也从未为什么东西魂牵梦萦过。
这十六年的锦绣光阴里,李府园中的名花奇卉开开落落,栖霞城外的瑞雪霏霏扬扬,昌平国境内的壮丽河山绵延起伏,这一切的一切,都未能在他澄澈如古井的眼底,泛起一丝涟漪。
李府内外的莺莺燕燕,名门闺秀,亦或是小家碧玉,也未能有哪一道倩影,能真正走进他那片空落落的心湖。
他时常沉默,并非故作深沉,而是因为对周遭的一切都缺乏热情。
而缺乏热情,归根结底,是因为他找不到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寻不到能让他热血沸腾的意义。
翻阅那些先贤的诗书经典,只觉字字珠玑,却味同嚼蜡;
偶尔被逼不过,拿起沉重的铁剑比画几下,也只觉招式精妙,却索然无味。
纵然被那“南域半仙”批了天纵奇才的命格,可道脉闭塞,无法感应天地灵气,修炼不出丝毫内力,任他悟性再高,也只是镜花水月,空中楼阁。
他本就不好与人交往,也不喜热闹,便索性以研习书画为名,躲在这方寸书房之中,以此来搪塞爷爷那近乎偏执的要求。
少年人应有的那份鲜衣怒马、快意恩仇的意气,他没有。
那份一腔热血、百折不挠的赤诚,他没有。
那份对未知充满向往、对未来怀揣憧憬的激情,他,通通都没有。
仿佛自打他降生在这钟鸣鼎食的李府,便拥有一切,也因此对一切都失去了渴求。
书读得越多,见识越广博,反而越发觉得这世间万事万物,都透着一股虚无与荒诞,寻不到能让他为之执着的意义。
活着,与死了,于他而言,似乎也并无太大的分别。
少年俊秀的眉眼,笼罩在袅袅升起的檀香青烟之中,平添了几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惆怅与萧索。
“武道……江湖……真的,会比这笔墨丹青更有意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