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何九清一手死死地掐住周青玲的脖子,另一手则高举一柄短刀。
月光落在那刀刃上,刃口烁光,寒光逼人。
而那把刀,此刻正欲刺向他手中挣扎着却又无处可逃的周青玲。
“住手!”
周吉安大喝一声,当即是镇住了将要下死手的何九清。
何九清抬眼一看,看清了来人。
而他的眼中,则是杀气腾腾。
面对一个十岁的娃娃,这是何其癫狂。
周吉安当下立即轻放下母亲,又站直了身子,再多的言语在此刻的画面,也不过是苍白无力。
“何九清!”
周吉安又是一声大喝,大喝的同时,他便要冲向何九清与对方拼个你死我活。
“别过来!”何九清也是反应迅速,他的刀尖又抵在了周青玲的喉咙上,周吉安迫不得已又停在了原处。
周吉安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何九清也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但两人还是保持在一种微妙的平静之中。
“爹...!”就在这短暂的僵持之际,周青玲还是艰难地蠕动了一下她的喉咙,吃力地唤了一声周吉安。
这一声呼唤,也把僵持的两人给唤醒了过来。
何九清没想到周青玲还能说话,又把掐住周青玲的力道,加重了几分,但他也怕杀了周青玲的同时,周吉安就要上前拼命,还是没敢当即就下死手。
他仍希望周吉安能与他达成一个共识。
“周公子,这人...人不是我杀的!我进来的时候...她们就已经死了!”何九清厉声辩解到。
“若不是你,还有谁...!”周吉安看向地上已然渐冷的尸身,他想不到除了眼前握刀之人外,还有第二种可能。
闻言的何九清是一阵苦笑。
“你还不明白吗?!我在信中与你说的事。”
周吉安没有说话,他只看见了眼前这个事实。
“那和尚是不是被你杀了?!”何九清先声夺人,他突然问了一个原本谁也不会知道的问题。
这让周吉安的心里是大吃一惊,但他还是按下了内心的不安,又沉默了一阵,他不想回答。然而时间不在他这边,思考过后,他还是开口了。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你先回答我是与不是!”
“是。”
事已至此,周吉安也没打算放这个杀人凶手就此离开,他也不再遮掩,大有破釜沉舟的姿态。
“难怪...一切都太晚了。”何九清脸色黯淡,悔不当初。“那和尚的法界已经消失了,你若再纠缠下去,谁也压不住,实话告诉你,我原本的推断,只因他们二者的法界被重叠在了一起...”
但是没想到,何九清也并不是要拿捏他的什么把柄,反倒是自己先认了错。
“你说的另一个他是什么意思?”周吉安不解,但他也想知道何九清这么做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就是青河神!那和尚才是镇住这青河神的关键啊!真青寺的本名叫镇青寺,只因岛人忌讳,才改‘镇’为‘真’。那青河神根本就不是神!而是妖!你难道没有想过吗?!这岛何以得名青河,岛上又哪来的河!它是被带到这岛上供奉起来的妖啊!”
何九清这一口气说完的话,穷尽了丹田的底力。
周吉安皱了皱眉,何九清说的话,说的是一板一眼,虽然听着不像是假的,但是他早前说那和尚是魔,如今又要杀害自己全家,还说和尚是无辜的,是那已供奉百年的青河神在作祟。
何九清如此反复的做派是断然不能让人信服的,况且刚又诱骗自己到了破庙而他则来到了家中。加之岛上已有数起灭门,也难说不是何九清一手所为,只不过如今换作了他们周家罢了。
“那跟我周家又有什么关系?!”
周吉安的回答,出奇地平静,他倒要看看何九清接下来的表演。
何九清看着眼前这个一无所知的可怜人,不禁又是冷笑几声。
“看来你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这青河妖正是你周家祖上带来的,是你周家人与青河妖订了血契换来这一方富贵,周家人也不愿意被人知道他们供的是妖!
可周家人怕压不住它,又主动修寺,请来高僧,三年一次的祭祀,你只当真是为了祈福吗?!不对!是为了息灾!为什么但凡祭祀,岛上每三年总会有人死于非命,不是海难就是别的灾祸,那其实都是活祭啊!”
周吉安听到这里,是心中一惊,他突然想起张敬之曾跟他聊天时说过,这青河祭六年没办,岛中反而相安无事,也没听过有人出什么事...
甚至是张伍生,也有说过类似的话。
难不成这是因为...
“那为什么这青河祭六年没办,岛中反而相安无事?”但周吉安还是不敢确定,他只能向何九清问出同样的问题。
“周吉安,我们都被骗了!...六年没办这祭祀,也就是没有主动献上祭品,青河神的法力随之外溢,法界之内的人,皆会受其影响,轻则胡言乱语,梦魇缠身,重则侵蚀心智,更可怕的可能还会化作活尸...”
可不等何九清说完,周吉安便打断了他。
“那你为何要杀我全家!难道这样就可以息灾无事了吗?”
“我再说一遍,你家人不是我杀的,而是她杀的!你女儿已经不是你女儿了!她只是个容器!这青河神马上就要降神在你女儿身上冲开束缚,重回人间!
为什么她能开口说话,那不是和尚的神通,而是借了神力!你明白吗?!神力!那是要还回去的!用这个岛上所有人的命!也包括你!”
何九清说话的同时,指向了他身下那无辜瘦小的身影,一个动弹不得也害怕至极的身躯。
周吉安沉默了。
他不曾想,自己的女儿竟然会背负如此坎坷命运。按照何九清的话,只有杀了周青玲,才能换来岛上的平安无事,若是留她活着,青河神要恢复神力,则要以全岛人的命作为血祭,就像是张益达乱心,赵涌失神。
这种情况将会无限蔓延。
等等,被咬死的刘三婶呢?活尸?
不对,哪怕这个说法成立,可何九清说的话,难道又都是真话吗?他难道就是一心为民除害吗?
那他为什么迟迟不肯出手?
不对,他是想要那一百两。
难道不是,他要谋财害命吗?难道不是他的福寿膏让自己陷入了癫狂,也岛上的人陷入了疯癫吗?难道不是,他的怂恿之下,让自己杀害了善现吗?!
对于何九清的话,周吉安最终也不过是摇了摇头。
“放你妈的屁!”
何九清听对方的反斥,也是急红了眼。
“周吉安!这岛上最后剩下的人,都会被你害死的!你难道就没发现这六年来岛上的人越来越少了吗?!我这么说吧,这宅子的周围从入了戌时开始,已经是被死气环绕。”
周吉安笑了。
死气环绕这样的词,他都能说出口,看来何九清这个人是真的急了,什么也能编造一通。
“呵...我承认刚刚回来的时候,是有村民在这附近。那你的意思是,现在那外头走动的其实都是鬼吗...”
“有村民...走动?...”何九清听见周吉安回来所见的描述后,当即是脸色铁青,面露恐慌,他当即是抬头看了一眼穹顶的星辰。
所谓北斗注死,南斗注生。
而此刻,是破军星正亮。
“不对...那些是活尸啊!...”仅这一眼过后,他的脸转瞬又从恐慌变为了震惊,他没想到,事态的恶化竟然会是如此迅速。
“活尸?”难不成,,,刘三婶真的是被活尸咬死的吗?
“对,若不是我进来前施了结阵在外,门外的活尸早已进来了。”
周吉安不禁一愣,他想起了李采平,可他也不能确定李采平到底是什么个情况,何况他也已经死了。
难道李采平真的是活尸?
“那些已经不是人了!他们跟张伍生一样,已经成了活尸了!”何九清继续肯定地说到。
“什么?!你...你见过张伍生?!”且不论活尸的说法是真是假,只是没想到所有人找了一天的张伍生,竟然被何九清给碰见了,可与其说现在应该高兴,倒不如说是因为对方的后半句感到了震惊。
“对,在公所的牢房里,他很有可能就要变成活尸了。”
“很有可能是什么意思?”怎么好端端的张伍生一下子就成了活尸了,但是,这个词意味着张伍生恐怕已是生死难料,周吉安有种不好的预感。
“实话告诉你,我发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自尽了,但是他的尸身,着实令我觉得有些奇怪...”
“你!那你把他怎么了?”从和尚扯到了青河神,如今又说到了活尸的事。何九清的话是一套一套,周几也没兴趣再听下去。
“为了不让他尸变,我也只能是把他的头,砍下来了...”
“你!...”不论对方如何辩解,对周吉安来说,一切的说辞都是在掩盖他杀人罢了,毕竟张伍生与何九清是存在着矛盾的。
“要是不这么做,他们根本就不会死!”何九清也看出,周吉安是要把张伍生的死给算到自己的头上。
周吉安不知道是出于生气还是单纯无法理解对方的行为,他一下子竟说不出话来。他始终认定,何九清杀了一个不相干的人。
而他自己也杀了一个不相干的人。
在这件事上,他其实没有指责对方的资本。
至于说李采平的情况,他是见过的,可那算不算活尸,说实话,他也没法确定。只是有一点没想到,那和尚,当时居然真是为了救治李采,现在想起,李采平的手臂上的确是有过包扎的痕迹,可惜现在纵有再多的辩解也已经晚了。
但是,要是说村子里的人还有张伍生都变成了活尸,那只能说是天方夜谭,是何九清为了脱身而摆出来的危言耸听。
可是,要没有活尸,那陈宝的死,刘三婶的死,那伤口上被人撕咬的痕迹,又该如何解释呢?
万一,
要是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呢...
“周吉安!现在还来得及!这个娃娃的命,还是整个岛所有人的命,孰重孰轻?!我敢保证,只要杀了她,外头的那些活尸也自然会法力尽失,立马化作尘土。”
地上,周青玲还在痛苦地挣扎着,扭动着。
“青玲,你放心,爹一定会救你的!”
怎么办...他到底说的是不是真的...
如果说看见刘三婶的梦是青河神的指引,那青河神为什么要让自己看见活尸杀人呢?除非,那活尸根本就不是他产物,而是那妖僧的,就如同他在梦中出现的青面獠牙那般。
可是...妖僧又已经死了,死在了他的手里,确确实实地死了,如果按何九清的话,只要杀了源头,那活尸理应是法力尽失,化作尘土。
可是为什么现在活尸又出现了?那只能说明源头,没有死,而剩下的源头也就只有青河神。
难道说,这一切曾看见的梦境都不过是青河神栽赃给善现的?
为的,就是让周吉安在它顺利降神之前,替他除掉镇压着他的密宗和尚吗?
可哪怕这是真的,那他真的可以用女儿的命来赌这一回吗?
答案是否定的。
他周家的命与全村的命被放在了一个天秤上,何九清此刻的保证不是完全没有吸引力的,但是周吉安也绝不会用女儿的命作为交换。
“你先把人放了!我自然愿意信你!”
可是,何九清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周吉安知道双方是说不下去了,他的手下意识地摸进了怀里,即便往后有暴露的风险,当下也要一招制敌。
而何九清也是见周吉安是油盐不进,知道他是断然不会大义灭亲。权衡过后,还是打算下死手以绝后患。
而就在何九清犹豫的间隙,周青玲趁机是一口咬在了他的手上,何九清一下子吃了痛,手这么一松开,周青玲便立即起身,要往周吉安的位置跑去。
同时,她也朝周吉安的位置大声喊道“爹...他都在胡说!他抽了那大烟,胡言乱语,闯入家里,要王妈拿钱,王妈不肯,他就...”
周青玲的话,在周吉安听来如同是当头棒喝,只是这简单一句,便让一切都合乎情理。
何九清本来就在岛上卖福寿膏,而他自己也抽食大烟。很难不怀疑此前那一切种种都是他有意为之,那自燃的符箓也好,符水也罢,还是他一口咬定善现入魔的事。甚至到了现在,他也因用了那福寿膏而觉得张伍生跟岛民都成了活尸。
这一切种种,都不得不在此刻,让周吉安怀疑自己都是受了何九清的有意引导,而何九清也活在了自己的癔症之中。
然而何九清眼疾手快,不待周青玲跑起来,便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把她给拽了回去。
“呔!你这妖孽莫要信口开河!”
“爹!他还跟王妈说若不给钱,就要把你抓走,他说你是朝廷的钦犯,爹...”此时的周青玲,这个十岁的娃娃已然是泪流满面,吓得哆哆嗦嗦,但她还是在这危难之时毅然决然地说出了自己知道的真相。
没想到,这周青玲的第二句话一出口,何九清当即愣在了原地,无从辩驳。
而听见这句话的,也不只是何九清一人。
周吉安趁着何九清愣在原地的瞬间,当即从怀中掏出了手枪。
指向了何九清的脑门。
“这是...汉阳造的盒子炮...为什么你会有...”何九清一惊,他很清楚这般武器也就两种人会有,要么是北方的新军,要么就是南方的...想到这里,他脸上闪过了一丝狠辣。
“周吉安...你果然也是...”何九清一眼便认出了那枪的出处,但他是怎么也没想到,周吉安居然把枪藏在身上,更不用说他是从打算见面的时候开始,枪就已经在他身上了。
这也怪不得何九清是一下子乱了方寸。
“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因为周青玲这句话,还有何九清看见枪后的反应,也让周吉安一下子明白了对方的真实身份以及他为什么执着于岛上的名册。
“这件事我们可以往后再说...但现在...”
何九清还想继续劝说下去,但是相互之间都透出底牌的周吉安已经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了。
何九清想活着逃出去,那他周吉安自然也想在岛上活下去。
所以周吉安也只有扣动扳机这一个选项。
就在何九清看出周吉安有这个动作的瞬间他的刀也刺向了周青玲。
但在这个距离,枪终究要比刀更胜一筹。
一声枪响,击穿了这片静谧。
一颗子弹,击穿了何九清的脑袋。
他死了。
何九清死了,仰面倒在了地上。而刃口也划破了周青玲的脸,这一枪过后,周吉安脱力地跪在了地上,一时间,他看向王妈与母亲的尸身,是不禁痛哭流涕。
大仇得报。
周青玲怔怔地看着倒在地上的何九清。
他甚至,还没来得合上双眼,就已经含恨九泉。
“没事...没事了青玲,来爹爹这...都没事了...”
周吉安担心孩子是被吓到了,他当即是擦掉了泪水,收起了枪,又张开手臂,就要还给女儿一个属于她的怀抱。
周青玲闻言后,掩面低头朝周吉安走来了。
一步一步。
事情,至此,终于都结束了。
周吉安是这么想的。
可是,出乎他意料的是,周青玲没有如他想的那般,就那么一步步走进他的怀抱。
她甚至没再看他一眼,只是径直离去,带着她沾满了鲜红的双手。
面对只是擦肩而过又渐渐离去的女儿,周吉安瞪大了双眼,他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
周青玲还在往前走,周吉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只是不觉地站了起来,跟在了后头。
“青玲,你这是要去哪里?”周吉安从后追问到。
周青玲没有回答。
她在往大门的方向走去。
“青玲,都过去了,已经没事了...爹爹会照顾好你的,你就告诉爹爹,这么晚了,你是想上哪里去?”
周青玲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一路走向大门。
周吉安也没再说话,有些事他或许是知道的。
他只是,没法承认罢了。
他只是,觉得那还是他的女儿罢了。
直到,他站在了门口的这个瞬间为止。
那个悬挂在门上的铃铛不知道什么时候,掉落在了地上。
此刻的周家门外,站着许多人,形形色色,有男有女。
他们只是站在那里。
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
却没有人手中有一盏的灯笼。
这其中有周吉安认识的,也有他不认识的。
比如陈瘸子,比如赵村长一家。
他们此刻,都毫无生气地,不带感情地看向周青玲,看向周吉安。
他们的身上甚至,散发出一种腥荤与腐败的气息。
周吉安仍愣在门口,但周青玲则已经走到了外头,她冷冷地扫视了站在外头的这些人一眼,足足有数十号人。
那一刻,周吉安完全明白了。明白了他周吉安所做的,也终究不过是徒劳。
从最开始,他就已经错了。
为什么张益达要毁佛灭门,为什么深信青河神的刘三婶会害怕回到家中,所有一切的种种,在这一刻,他都完全想通了。
“等一等,青玲...”周吉安的语气,又回到了往日的平静之中。
又回到了那种,与女儿接触时的语境当中。
周青玲停在了原地,但是没有回过头来。
周吉安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让自己的眼泪不住落下的同时,挤出了一丝作为一名父亲才会有的微笑。
“如果可以的话...你最后...还能不能再喊我一声...爹爹...”周吉安近乎哀求的话,打动不了在场任何一个看着他们的人。
但是,周青玲却转过脸来,轻轻点了点头。
“爹爹”
是女儿的声音。
周吉安笑了,他满足地微笑着,同时,他也落魄而痛苦地坐在了门前的石阶之上。
只是这一声叫唤之后,周青玲回过头,走入了包围在屋外的人群之中。
她的身后,又一次响起了枪声。
可惜,已经没有人再会为他回头了。
随着周青玲走入人群,那人群竟又自觉地为她分出了一条道,只不过,所有人的目光都化作了一种怨毒在注视着她,又继续跟在了她的身后。
“不用再跟来了,我自然会离开的。”
闻言,人群又在顷刻间定在了原地,看着这个小女孩的背影,渐渐地,远去。
周青玲,独自离开了。
消失在这无边的黑夜之中。
人群,也散去了,却是各自向着岛中的其他民宅。
雨停了,风也停了。
一切又归于寂静。
就好似,连那涌动不止的海浪也终于平息下来一般。
(正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