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众人别分之后,张敬之没有马上走开,他走到了一处拐角,在确认所有人都各走各路以后,这才重新动身。
他既没有回家里,也不是去私塾,而是谨慎地,又不时左顾右盼地,快步来到了公所。
又到了公所最里面那处临时充当牢房用的地窖。
自从张益达死后,这个牢房就失去了他唯一的作用。
而他却在这里,看见了那个写给他纸条的人。
张伍生。
纵然地窖里很是昏暗,但借助那外头的斜阳,张敬之还是能通过轮廓,认得张伍生。
张伍生被锁在了牢房里,也被绳索给捆住了,但奇怪的是,绳子捆住的倒不是张伍生的全身,而是他的脖子跟腰上以及脚踝。
“伍生,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在这里面...”
看见这般景象的张敬之是大吃一惊,不禁回头观望,看是否有人在戏弄他,
可是没有。
而他实在是有太多的问题要问面前这个男人,这个消失了超过十二个时辰的男人。
张敬之当即就拿到了挂在墙上的钥匙。
“不要...先不要把门打开了,我有话要跟你说。”张伍生的语气很是平静,没有了往日里这个魁梧汉子的豪迈。
但是张敬之并没有这么做,他直接用钥匙,又把牢房的门给打开了。
然后一只脚就踏进了牢房。
“别进来!”
张伍生突然大喝一声,鲜明的语气对比,吓到了刚准备进去给他解开绳索的张敬之。
两个人,都定在了原处,沉默了。
张伍生的头顶上,是地窖的一个小窗,此时夕阳的余晖又一次落在张敬之的脸上,却把阴影处留给了张伍生。
张敬之看不清这声大喝的同时,张伍生到底是一副怎样的表情。
“你...就站在那,我有话要跟你说...”很快,张伍生的语气又恢复了平静。
“好...好...你说...”张敬之对他堂哥的行为不明所以。
“不过...先从哪开始说起呢?我们兄弟俩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好好说话了。”
见张敬之不再迈步,张伍生才放下心来,他笑了笑,不过,充满了无奈。
张敬之能听出来。
“那不如,先从这张纸条说起吧,为什么上面写着要我在戌时之前赶来,为什么又必须只能我一个人来。”张敬之为两人在这个莫名的时间,莫名的地点即将展开的对话,开了个头。
“噢,对。纸条...呵,也没什么,再晚了你就要吃饭了,我就想单独跟你聊聊。”
不知道为什么,伍生的这句话在张敬之听来,居然多了几分悲怆。
“啊...对了,敬之,你学了这么久的之乎者也,孔夫子有没有说过,这人死了之后,会怎么样呢?”
张敬之想了想。
“没有。”
“哎呀,这也太残忍了。”张伍生的声音,透着一股不符合年龄的慨叹,可当说到残忍这两个字的时候,他笑了。
“哥,你突然问这个是什么意思?”张敬之从对方的语气中觉察到不同于以往的纤细。
“难得啊,你还叫我一声哥。也没什么,我就好奇。”
“那是谁把你绑在这儿的?”
但张伍生没有回答他,而是又自顾自地说道“你一直都把‘子不语怪力乱神’挂在嘴边,其实,我本来也这么想的...但后来,我觉得哪儿有点不对,不语怪力乱神是什么意思,就是不说嘛,但是,不说,跟有没有,是一回事吗?啊?”
张敬之没有回答。
张伍生也不在意,他只是想说话。
仅此而已。
“我这辈子,大部分时间都在混着,混在这岛上,觉得自在。可说实话,我从来就没出去过,其实是怕别人瞧不起,现在想来也是井里头的乌龟,那句话是这么说吧?”
“井底之蛙。”
“对,对,嘿,井底之蛙,我大字不识几个,也不怕你笑话。直到后来,村里实在没几个可用的年轻人了,于是老村长就让我当了团练,又让我娶了媳妇,前几天那婆娘还告诉我,我要当爹了。”
“哥...”
“不说这个了。”张伍生摆了摆手。“敬之啊,我准备了点钱,放在我的公案上,待会儿你回去的时候,替我带给你嫂子,跟她说,以后用钱的地方多,让她好生花销。”
不知怎么的,泪水莫名地从张敬之的眼眶就涌了出来,落在了脸颊上,又滑落到了地上,不住地。
“哥,你到底怎么了?我们一起过去不好吗?你消失了一天了,嫂子很是挂念你。”
“我...我还有些事。大事。”说这句话的时候,张伍生原本阴郁的脸上多了几分少有的严肃。
“什么大事。”
“就是...给村里要办的事。”
张敬之没有再追问,他隐约地能感觉到张伍生即将要做的事,也感觉到他说的这个大事是什么意思,可是他不敢这么想,但他又很想知道张伍生为什么也会变成那样。
“哥...我看见陈宝了...他死了。我也知道,他最后是跟你在一起的,你能不能对我说句实话,你们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张伍生没有回答,他似乎是想起来一件让他十分痛苦以及难过的事,张敬之能感觉到。
“是我害死了陈宝啊...”张伍生叹息到。
“不,不是你害死的。”张敬之肯定到。
“敬之,你是真的上山了...”
“对...上山了...”张敬之点了点头。
张伍生还是没有打算说出实情。
“陈宝他...他根本就不是被野兽杀的,是吗...”
张伍生沉默着。
“我还...看见那和尚了...”
“和尚...那和尚...”张伍生的表情在听见和尚这两个字后,要变得复杂起来。
张敬之又追问道“那和尚你也看见他了吗?他到底是谁...”
“我也不知道...不知道。”张伍生痛苦地摇着头。“但我可以告诉你,昨晚陈宝就是因为一个石刻的佛像滚下坡去的。”
“佛像?!”
张敬之咽了口唾沫,他等着张伍生说下去。
“对,那佛像上面沾染了血污,他觉得那是李采平受伤后带到山里去的。可能觉得李采平就在那附近,他硬是要把它给捡回来,结果,他一下没站稳,把我也带了下去。”
张伍生的叙述有种克制的平静。
“我晕了过去,只知道过了不知道多久,我睁开眼的时候,看见陈宝已经死了,就在我的身旁,他瞪大的双眼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我。好像再问我,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我想看看他,却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了。”
张伍生说到这里的时候,低下了头,他还是觉得陈宝的死是自己造成的。
“后来呢?”
“后来...我浑身都感到了疼痛,是一种被什么东西啃咬而带来疼痛,我虽然醒了,但意识又开始渐渐地模糊,我能感觉到,可能是因为,身上的血,在变少。
我闭上眼睛,我知道自己也快死了,也没有力气去思考。然后,我听见了有人在念咒语一样的东西,从远处,缓缓地走来,我感觉身上的痛消失了,也感觉不到继续被啃咬。只是,还是没法动弹。
再然后,我用力地睁开了眼睛,我看见了和尚,一个瘦弱的和尚,穿着一件破旧的僧服,是他捧起来我的头,用一种大慈大悲的目光注视着我,但我说不出话来。
接着,他拿出了一个竹筒,把什么东西灌到了我的嘴里。那是一种腥甜的味道,却如同甘露一般,一口接着一口,都喝下去了。
我依稀记得他当时跟我说了一句什么,要靠我自己的造化。我记不清了,我只是又昏睡了过去。敬之,你觉得,我是在说胡话吗?”
张敬之用力地摇了摇头,他相信张伍生说的每一个字。
感到了信任的张伍生于是又接着说了下去,这或许也是他让张敬之过来的原因。
“约莫五更的时候,我醒了,没死。只是那些被什么东西啃咬的伤痕,还留在我的身上,我给陈宝合上了眼睛,才看见他死得到底有多惨。
本来我想把他带回村里,但是我实在没有力气。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空腹感。我甚至以为,是饥饿让我感受了手脚的冰凉,但我很快就发现原来不是,我不仅感觉不到体温,我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
于是,我逃跑了,我把陈宝一个人留在了那里,逃跑了。”
说到这里时候,张敬之能感觉到伍生对于自己行为的悔恨。
“哥...”
“快回到村子的时候,一缕晨光落在了我眼睛上,我可耻地想忘记陈宝的死,我甚至以为那是新一天的开始,但你知道吗,当它落在我的眼睛时,我从来没有像这样恐惧阳光,我浑身好像有种被无数只蚂蚁啃食的感觉,从内而外,我发了疯一样地逃回了公所,为了躲避那阳光,跑到了这个平时不会有人来的地窖。
这让我感到了安心。
我还是很饿,但是看着公所里囤积的干粮,却完全没有食欲。
我很想回家看看那婆娘,但我不敢,我怕。
你知道,我脑子不好使,花了很长的时间后,我总算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然后,到了现在我开始渐渐有种控制不住自己的感觉,所以,趁着日落,便找人给你送去了信,我决定要做一件事。”
张伍生的话说完了,他注视着张敬之,希望后者能给他一个痛快的回答。
“你在说什么呢哥,只要平安回来比什么都重要,你说你不舒服,我给你把把脉就知道了。”张敬之笑到,哪怕他的心里或许已经无比地清楚。
然后他又朝张伍生走近了一步。
“别过来!我怕是真的...快要不行了!”
张敬之要替他哥把脉手悬在了半空。
他看见了,原本隐藏于阴影之中的张伍生的瞳孔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这双眼睛,似乎,在变得白亮。
这时候,张伍生所处的阴暗处闪出一道银光,这从他的身后抽出来一把大刀。
这让张敬之也被吓到了。
“墙角那把缨枪。你拿起来。”
张敬之虽还不敢确定他的用意,但是他不敢拿,也不想拿,那伸出去的右手,在微微地颤抖。
“握住!”
张伍生一声厉呵的同时,把大刀也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张敬之妥协了。他只好在颤抖中把枪握在了手上。
“敬之,待会儿,我用刀划向自己脑袋的时候,你要用枪刺入我的胸膛。”张伍生的语气坚定得不容置疑。
“可你只是生病了哥。”张敬之哀求着。
“不是。”张伍生把刀贴在了脖子上。
“我下不了手,哥...我下不了手...”
张伍生摇了摇头,他不想自己的决心被动摇。“动作一定要...快,不要犹豫,你也不想我太痛苦吧。来,快把枪拿稳了。”
“齐郎中,齐郎中会把你治好的。我们都不知道你到底怎么了?你就让他给你看看吧。”虽然张敬之是流着泪说完这句话的,但他实在不知道齐郎中可以用什么办法治好一个没有心跳的人。
“别说了。我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
“哥,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
“拿起来!”
张敬之在无声的落泪中,还是提起了枪。
“嗯,你说得对,我也相信会有办法的,所以,你一定,要看仔细了,千万不要闭上眼睛,你嫂子就拜托你了。他们,还有很多...”
“他们?他们是...哥!!”就在张敬之问出最后一个问题的同时,一声怒吼从张伍生的口中发出,锋利的刃口深深地划过了张伍生的脖子。
但出乎意料的是,那深深的伤口处竟然没有流出多少血。
“快...”张伍生用尽最后的力气向张敬之乞求到。
张敬之闭上了眼睛,手中长枪,在矛盾与痛苦以及恼怒的迸裂之下,刺入了张伍生的胸膛。
而张伍生也在张敬之的恸哭声中,倒下了。
长枪的枪尖之上,几滴稠血正干涩地滴落到地上。
而后,长枪也落在了地上。
待张敬之从颤抖的双手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张伍生已经合上了双眼。
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