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七,虚亡
昨日夜里,周吉安几乎没有睡着,所幸,他也没再做那噩梦,到了早上,女儿跟母亲又清醒了过来,周吉安便知道,必定是那符水发挥了作用。
只不过,对于昨天发生的事,女儿跟母亲倒是都忘记了,只记得意识是一阵模糊,然后人便昏昏沉沉,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
周吉安牢记何九清的嘱咐,他先是吩咐王妈不可把女儿开口说话的事外传后,又让王妈好生照顾二人,而后才匆忙找到了张敬之,向他说出了原委。
经过昨晚的事,他是真的有些后怕了,当然也不敢一个人独自上山。
“你啊!孟子曰: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就是要钻这牛角呢?怎么就是不懂这个道理呢?居...居然偷东西!实为君子所不齿!”
张敬之袖子一甩,别过脸去。面对张敬之的训斥,确实让周吉安无地自容,但是,骂归骂,张敬之还是动了恻隐之心,僵持许久后,他还是简单收拾了点东西,又一次陪着周吉安上了山。
离开村子前,周吉安又留意了一遍陈瘸子平日里待的位置,果然是如张伍生所言,见不到人了,而后,两人才又往山中走去。
连续的雨天,即便是停了,也还是让早晨的山间氤氲缭绕,就是那日头也难寻踪影。虽说这山道依旧难行,但好歹也去过一次,还是大概知道怎么走。
两人好不容易来到那老寺所在的位置时,那雾气又笼罩于那些低矮的石塔之上,更是显得幽森可怖,寒凉的水雾仿佛透过二人的身躯又在这石林之间穿梭。
但周吉安还是壮着胆子,又一次跨过这破败的‘真青寺’大门,只见其中还是一片死寂,那香炉也不像有过烟火的迹象,看来还是没有人,周吉安便信步来到了如来殿前。
“有人在吗?”
只不过,一声呼喊过后,也只有余韵在回响,不见有人。
等待片刻后,张敬之本想再一个个偏房去叫,但周吉安此时已然是按捺不住,他希望这件事赶紧带过,也不希望碰到那妖僧,何况还要就‘借走’法器一事道歉,这着实让他难以接受。
于是,他又一次像昨天一样,推开了门,步入其中。
毗卢遮那佛的目光依旧是庄严地注视着不请自来的二人。
周吉安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快步走到了佛像的下方,但是,他刚想放下那五股杵,便马上就发现昨天还在的那坛城,今天居然不见了。
坛城被撤掉了。
周吉安有些慌乱,而比慌乱更令他恐惧的是,他越发确信道士说的是真话,这个和尚不仅已经入魔,而且还在进行着某种不为外人道之的仪轨,极有可能被发现后才急忙撤掉了坛城。
“敬之,坛城,这儿的坛城不见了,快找找,那和尚肯定有鬼。”他经过自己这么一番思索后,是大为恼火。
周吉安那急促又忧心的语调让张敬之听罢也是既莫名又心急,当下也开始在殿内四处查找。寻找了片刻过后,周吉安站在了佛前凝望,他又突然想起,他昨天踏在这坛城附近的时候,木板上发出了嘎吱的声响,似乎是内有玄机。
于是,他又暂且收回了那五股杵,便开始在原来设置坛城的位置来回踱步,就这么来回一阵,果不其然,那空洞的声音在地板上又一次响起。
嘎吱,嘎吱。
他赶紧将双膝压在木板上,又敲了敲,是空的?
他激动地又俯身下去,贴耳倾听,是的,空的!
“敬之,快来!”
张敬之刚赶过来,却见周吉安已经一脚猛踹向地板,一脚,又是一脚。
“吉安,你干什么?!你忘了你来这的目的吗?”张敬之看见周安吉这番凶狠的动作,不禁心中大惊,赶忙就冲上前去劝阻。
“哎呀!”得到了新发现的周吉安,回头就瞪了一眼张敬之,现在的他哪还有刚入门时尚有的歉意,如今更多的只有咬牙切齿的愤恨。
“若不是那和尚鬼鬼祟祟撤了坛城,我也不至如此,顾不得了,快来帮忙!这下面肯定有古怪!”
与此同时,木板竟也被踏出了一道裂缝,周吉安见状,赶紧又乘胜追击,硬生生地把那出现裂纹的板子给踹断了,露出了一小个破洞。
张敬之虽然不愿意也不敢一起动手,但他还是拿出了今天有备而来的蜡烛与火柴。
“等一下,吉安。”张敬之蹲下身子,要用这蜡烛往那破洞里看去。
闻言的周吉安停下来脚步,却换成了用手去掰,他喘着粗气,一边不断地掰开地上的木板,而张敬之手中的蜡烛也是看的越发的清晰。
一股木头腐朽的湿润气息也同时弥漫在空气之中。
细看之下,木板之内,竟然是一个大概在十尺见方的空间。
“怎样?里面有东西吗?”一旁的周吉安在拆开几块木板后忙问。
“好像...就是空的...”
张敬之还在沿着那烛火细细查看着,突然,他似乎是从那幽暗之中发现了什么,赶忙又对周吉安说道“不对,等等...有...有块布料一样的东西...”
“布料?”两人面面相觑,但是都不敢马上下去一探究竟,毕竟这空间也有约一人深,若里面暗藏玄机,那要脱身就难了。
可周吉安转念一想,又道“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找个棍子...”
“吉安,要不就不要再...”张敬之只觉这事是越来越玄乎,可是话还没说完,周吉安便已经跑到了殿外,不一会儿的功夫,又找来了一根枯树枝赶了回来。
然后他又用那树枝将那布料给撩了上来。
两人这才定睛一看,那竟是一件破旧的土褐色袈裟。
“袈裟?...敬之...你说...那老和尚披的是什么颜色的袈裟?”一阵无言的面面相觑后,周吉安想起了张敬之早前说过的话。
经周吉安这么一提醒,张敬之才回想起来。
“那老和尚披的,好像就是这么一件褐色袈裟...”
周吉安沉默了,他不知道这老和尚的袈裟出现在这里到底意味着什么。要知道,袈裟乃一位出家人的贴身之物,若说这下面就是老和尚的坟塚,而木板之下的那个空间里,又确确实实没有老和尚的尸骨。
也就是这个时候,两人的身后,走来了一个身影。
而一个被拉长的影子,遮蔽了二人蹲守的背影。
“南无摩诃毗卢遮那佛。”
他们背后突然响起的,是一声空洞的念佛。
两人猛地一回头,却见是一个年轻瘦弱的和尚就站在了二人的身后。
“二位施主,请问是有何事找贫僧吗?”那和尚继续说话了,他延续那种毫无感情的腔调,让两人一时都只顾着咽下了唾沫,却忘了要说的话。
周吉安愣了愣神,才突然发现,他似乎不是第一次见过这人了。下个瞬间他又猛然想起,这煞白的脸,这身形,这衣着,这容貌,竟与那梦魇中和尚一模一样,只是,眼前的人,没有那发亮的双眼与沾血的獠牙。
“这位大师...我们...”两人同时站起身子,是张敬之先开了口。
张敬之还在想一个闯进来的借口,但周吉安已经一抬手搭在前者的肩头上,止住了他。
“你...是人是鬼...”周吉安虽强做镇静,因为张敬之能感觉到,此时搭在他肩头上的手,尚在微微发抖。可他也没想到,周吉安居然问出了一个让他也哑然的问题。
只有那和尚不为所动,回道“贫僧不明白施主此话的意思。”
周吉安被对方淡入止水的态度所激怒,放下手后,他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也止住了颤抖。
而这种愠怒,也在渐渐盖过他心中对那梦境的惧怕。
“我问你,你这地下藏的袈裟是谁的?!”周吉安愠怒的音量被这寂静的如来殿内又放大了不少。
但是那和尚没有回答。
他只是,面色平和地继续注视着两个不速之客。
“不回答是吧?好,我告诉你,这袈裟就是那老和尚的,我问你,现在那老和尚到哪里去了?”
“如果施主指的是树行老法师的话,他已经于三年前涅槃了。”年轻的和尚说话的同时是合掌欠身,十分恭敬。
周吉安闻言,不禁冷笑一声。
“涅槃,也总会留个尸骨吧,那他的尸骨呢?为什么这个地窖是空的,可又偏偏只留一袈裟?”
“施主,有是空,无亦为空,有无皆执妄...”
“别跟我来这套有的无的!”周吉安立刻打断了和尚的话,他可不是来钻研佛学的。“他到底是涅槃了,还是被你杀了,而你这妖僧又把这寺鸠占鹊巢了?!”
那和尚只是看着周吉安,依然是面色平和却是一言不发。
双方一时僵持不下。
“这位师傅,方才是在下的朋友出言不逊,可你能否告诉我们...你到底...是什么人?”结果,张敬之还是挡在了周吉安身前,又忍不住开口了。
“贫僧乃树行法师的徒弟,法号善现。”说罢,这自称善现的和尚又欠身合掌。
周吉安本想用老和尚的事作为一个切入点,不曾想这和尚全无要配合的意思,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上话,幸好这时候的张敬之又开了口。
“这位师傅,昨天我们来的时候,我的朋友擅自借了你的法器一用,确实不对,他当时也是一时心急,现在我们想要物归原主,还请见谅。只不过,为什么昨日那佛像下的坛城还在,今天却被撤走了,实在让我们有了顾忌,不知是否方便告诉我们,这是为什么,你又用那坛城做些什么?”
“施主多虑了,坛城之仪轨,多是些祈福之事。”只见善现和尚的目光坚定,态度也十分坦诚。
“放你妈的屁。你所谓的仪轨,我是看不懂。”来时的那一分歉意,早已随着看见这和尚的那一刻就湮灭了,如今的周吉安更是因为张敬之那和稀泥的态度,感到是越发的恼火。
多种思绪一下子占据了他的脑海,让他如今是骑虎难下。
“但是戒牒呢?既然你说你不是假和尚,那戒牒在哪?!”况且善现的回答,也不能令周吉安满意,他是要急于救人的,怎能容那和尚在这拐弯抹角。
可他没想到的是,说罢,那和尚居然真的就从怀中摸出了一张字据,又交给了二人。只不过那字据看来已有相当久远的年月,只因纸质的原因,大部分的字迹笔墨都已然模糊尽失,仅有落款上的日期像是写着那么几个字。
乾隆五十一年。
那不是一百多年前吗?!
“你在这糊弄鬼呢?!”周吉安怒火攻心,当即就将那戒牒撕成了碎片,扔在了善现和尚的脸上。
可那和尚竟是不闪也不躲,只是两眼直勾勾盯着周吉安,这反倒是让周吉安心中露了怯,毕竟若这和尚真有什么神通,他一个普通人是招架不住的。
“我问你,村里那些人的病,莫名其妙地好了,是不是跟你有关?”周吉安话锋一转,又开始了提问,可他也不傻,他不会直白地说是女儿出了问题。
善现没有回答。
“村里连日来死去的那些人,又是不是你杀的?!”
善现还是没有回答。
“你到底,想对这个岛上的人,做什么?!”
“贫僧刚才已经说过了,在此多为祈福。”
“你!...”这套说辞,周吉安已经听腻了,他当场就拽住了和尚那套破旧海清的领口。若不是张敬之及时上前拉住了他的拳头,恐怕这结实的一拳已经打在了和尚的脸上。
“我警告你!你若是再敢碰我家里人一根汗毛,我必定不会放过你!你用假戒牒的事我们已经知道了,你最好趁早给我滚出去,要不然,我再带人来找你的时候,有你好果子吃!听见没!”
周吉安情急之下,居然还是把家中实情给说出了口。
他实在是怒气难消,又挣脱了张敬之,还是一拳打在了和尚的脸上,和尚应声便倒在了地上,嘴角处露出一丝血红,整个过程,善现甚至没有吭声,只是不卑不亢地擦拭了嘴角,又直视周吉安。
这反而让周吉安更加火大,他重新拿出那被他收起的五股杵,怒目看向那一直注视着眼前这一切,却又沉默着的佛像,他对着那佛像就用力地掷了上去。
“看你吗呢!”
也不知道周吉安是真的有这般技巧还是碰巧,却见那五股杵的一头居然正正地插在了那佛像——毗卢遮那佛的眼睛上。
一幅诡异且亵渎的画面,瞬间刻在了张敬之的心中。
他慌了。
他虽然不拜神,却也不代表他就可以神佛不敬,他更担心周吉安还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当下就赶紧把他拉到了外头。
直到两人是飞奔出了寺外,也直到他确认那和尚没有从后追来,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周吉安此刻虽然愤懑不平,却也没再停留,任由张敬之拉着他,把他带往下山的方向走去。
“你现在,满意了没有?”两人再一次开口说话的时候,不想已经是下山走了半路的时候。
沉默良久后,周吉安擦了一把额头上的虚汗。
“我不知道。”
“你也看见了,他就是个人而已,有血有肉,他也能在这朗朗乾坤下走动。”张敬之见对方冥顽不灵,一个转身,又一把拽住了他的领子。
“我说了我不知道!”可又被周吉安给甩开了。
半晌。
“那你怎么就知道那道士没有骗你?!”
周吉安没有说话。
“你说那道士给人看事,神神鬼鬼,他难道就没有别的想法?况且还有那福寿膏。他怎么就平白无故救你?”
“可他那是真的灵验了。”
“若是他自编自演呢?”
周吉安倒吸了一口凉气。
“图什么?”
“谋你钱财害你性命还需要别的理由吗?”
“笑话,这岛上的大户又不止我周家。”
“难道他真就别无所求吗?”
周吉安想起道士最后说的话,又闭上了嘴。
是的,何九清确实还有一事相求。
张敬之看着周吉安的神色为之一变,也似乎是猜到个七八分。
“莫不是,他真的有求于你?”
“没有,没什么。”周吉安转过身,继续沿着下山的路,从前走去。
张敬之见周吉安如此不实诚,却又无能为力,只能是暗自叹气。
“江湖术士,最是蛊惑人心。不管你答应了他什么,若是钱财以外的事,望你是要慎之又慎。”
周吉安攥紧了手心,没再继续回应下去。
两人又一次沉默了,等到了快进村的时候,周吉安才放缓了态度,又道“今天的事,你能不能替我跟伍生打一声招呼,怕是过两日需要他帮忙。”
张敬之皱了皱眉,可也还不等他拒绝,周吉安又道“罢了罢了,还是我自己跟他说吧。”
但是下一秒,他便又一次改口了。
“不了,今天发生的事,暂时谁也别说,你也...别参和了。”
“不用你说我也不打算奉陪下去了,都是些怪力乱神之事,我累了。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吧。我只是担心青玲的身子,你若还有点为人父的样子,就赶紧让齐郎中给她看一看。”
“我自有打算,不用你操心。”
言尽于此,两人也就此分道扬镳了。
两人分开后,周吉安本想到破庙里找何九清,但他想起不久前自己所做的事,心里也实在是发虚,不好当面叙述其中曲直。况且他现在也急于回去照看老母与女儿,于是只好独自一人惴惴不安地回到了家中。
王妈今天如常照料家中二人,也是不敢提起昨日的异常,直到周吉安又回到府中,才总算松了口气。
而那一天,周家也是一夜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