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周吉安也不再坚持。三人打算原路回到山下，殊不知，半路的时候，天上果真又一次下起了大雨，幸好张伍生提醒得及时，要不然三人恐怕真要困在那寺里。
与昨天不同的是，即便是一直走到了山下，三人也未曾再听见过念诵经文的声音，一路上也是平安无事。
张伍生从上山到下山也没遇见过怪事，自当寻常。
周吉安则暗自庆幸拿了那和尚的法器，看来是个明智的决定。
夕阳西下，当周吉安夜里回到家中的时候，雨也刚好停了，看来是一场阵雨。
只刚一进家门，王妈便匆匆跑到了周吉安的面前。
“少爷啊，这一天你都去哪里了啊？小姐...还有老夫人都...”许是来得匆忙，王妈连话也说得有些气喘。
“怎么？！你慢点说。”看着王妈惶恐不安的脸，周吉安当下所有的疲惫都被压缩成了一团。
于是，王妈一边吞吞吐吐地说着今天的事，一边又把周吉安带去看二人的情况。
原来，就在周吉安离开后不久，周青玲确实又醒来了，神志也似乎是恢复了过来，她甚至连自己也不相信自己居然能像个正常人一样开口说话，虽然，也不过是断断续续地那么几个字。
可王妈看见这般奇迹的发生，也是大喜过望，当下就想跟老夫人报喜。
老夫人自然也是欢喜地不行，自以为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孙女得了青河神的庇佑。
不过，这样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太久的时间，时间来到了下午天色逐渐暗沉的时候，周青玲又一次从午睡的小息中以梦游的姿态走入了祖堂，并且又一次开始不停地啃食着那些祭品，直到被王妈发现时，贡品竟然被吃了个精光。
而后，她又一次用那怒目圆睁的双眼看向了王妈，王妈吓了一跳，可没等她反应过来，周青玲的身体便再一次从一阵癫痫般的搐动下晕厥了过去。
可是，与上一回不同的是，周青玲直到现在也没有醒来，而就连周老夫人也好似着魔了一般，一直一个人待在房间里，不停地念诵着青河祭的祭辞。
‘安土息民，太平无事
信者发愿，献祭己身
清净罪孽，荡涤污秽
......’
了解到家中变故的周吉安脑袋嗡地一下子就麻了，不曾想不仅是那和尚没有见着，异常的情况反而是越发不可收拾，此时的他，手中紧紧地攥住那‘借来’的佛门法器，却丝毫没了办法。
“少爷，你说，小姐怎么突然又能说话了呢？真的是青河神显灵了吗？...可是这...”王妈的脸上神情复杂，不知是喜是忧。
“我不知道。”周吉安摇着头。
倘若真的是青河神显灵，让女儿又能开口，那又是谁让女儿得了这癔症，眼下，他的心中只有一个怀疑的对象。
那个一直潜藏在梦魇之中，诡异至极的和尚。
何况这时间上也是如此恰巧。刚取走了法器，这癔症便来的如此突然。
不止是这样，就是他第一次看见女儿癫痫发作的时候，屋子外头也传来了经咒的诵音。
“王妈，你先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
待他平静下来的时候，已是入夜的时分，他想起了张伍生曾说过那外来的道士有可能是住在村头的破庙时，当即便动身前往，他甚至不敢叫上张敬之，或许是怕身上那晦气会沾染到对方。
入夜后的村子静谧异常，往来的人十分稀少，一种因缺乏人气而聚拢的幽暗仿佛在渐渐地将他包裹，从他的影子，到他的身形，直到他手中的那盏孤灯。
他如同被某种不可见的幽影所追赶，不禁又加快了脚步，甚至跑动了起来，在渐渐空无一人的村道之间，直到，他气喘吁吁地跑到了那个破庙，油灯的光，在那破庙之中摇曳。
这个建在了村子外头的旧城隍庙位置偏僻，在岛中已存在多年，至于是什么时候有的，又是什么时候开始荒废的，周吉安是一概不知，他也不曾进来过，只知道是从小就有。不过也从未见有人来过这里，或是有过什么修缮，现如今早已是破败不堪。
既不挡风，又不遮雨。
更不用说那城隍爷的塑像也是破破烂烂，甚至连石像的头也不知道是被谁给凿掉，早已不知所踪，只剩一个残躯端坐在正中。
但此时的周吉安并没有在意这些环境上的问题，他急忙走近，正见一道人盘坐其中，孤光之下，他瞪眼细看，正是那天在船上所见的道士，不由得跨门疾呼“真人！”
道士闻言，双目微张，也看清了来人。
“是你来了啊，周公子。”
周公子？
周吉安不禁愣了一下，他记得第一次见着道士的时候，自己并没有报上名号。
“不知真人是怎么知道在下姓周？”
与此同时，周吉安也在那道士的身上似乎闻到了某种烟的味道。他当即便想起张伍生说过这道士贩卖福寿膏的事，但眼下，他没有戳穿这一点。
道士先是一笑，没有回答。又起身邀请周吉安入内，周吉安也跟了进去，但是心中已满是狐疑。
道士看出这个问题不回答，周吉安也不会安心，便道
“你忘了吗？那日在船上，你与船夫闲话之时，贫道也就在周身。”
周吉安回想当日的情形，好像是这么回事，又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但当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找这个人，也只能暂时不再细究。
“看周公子的神色，像是有事要找贫道？”
道士本想让周吉安找个空地坐下细说，可周吉安哪顾得上坐下，既然对方都主动问了，他便马上开口道“真人，在下有一事相求...”
“言重了，但说无妨。”
而后，周吉安又把家中种种跟道士说了一遍，至于之前村中发生的事，他也只是大概描述了一下，当务之急他是要解决女儿身上出现的问题。
“周公子所言之事，其实这数日来，贫道也有所耳闻，如果这些事情都是真的，那妖僧恐怕已坠入魔道，不再为人。”
“既然真人数日来已经有所耳闻，为何又不愿出手相助？”
不曾想道士听罢竟然面露苦涩，那表情似乎是在说，自己不过是来混口饭吃的，可不想摊上这样复杂的事。
“贫道连日与人看事，多有不及，实在是情非所愿。”也罢，这周吉安既然来了，也不妨先探听一下他这里的情况。
“那不知真人可否随我一同上山，诛灭妖僧？”周吉安听出道士主要是不想参和，而不是不能，当即继续追问到。
道士迟疑了一阵，才回应道“贫道何九清，只是一介散人，周公子也莫再以真人相称了。至于你说上山一事，恐怕是万万不可。”
“为何？”
“若如你所言，妖僧盘踞于山，则环四面八方皆为其法界，贫道若上山与他斗法，那无异于自投罗网。”
周吉安想了想，何道长所言也不无道理，可他转念一想，又道“何道长，实不相瞒，我今日其实到过那寺内，虽不见他人，但也取来了妖僧的一件法器。”
说罢，他把那法器从怀中取出，又递给了何九清。
“哦？”何九清接过法器，也细细端详了起来。
趁着这个间隙，周吉安继续道“此法器置于寺内的坛城之上，恐有大用，如今妖僧失去了法器，何道长看...这是否有助于削弱那妖僧...”
殊不知，与此同时的何九清在端详过法器之后，不禁是大惊失色，面露恐慌。
“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法器？”他当即打断了周吉安的叙述。
“在下并不知道...”周吉安见何九清突然神情严肃，也是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唔，不知道也是正常的。我也不过是游方之时，略有听闻。你若不介意，我也不怕卖弄。”何九清知道自己刚刚有些失态，马上正了正身。
“道长请讲。”
“嗯，其实以修法来说，佛门之中又分为显教与密教，此物乃五股杵，乃是密教行咒之时的重要法器...”
“重要法器？那岂不是...”
“莫急，施主先听贫道说完，而一般的五股杵，两端是没有方尖处的，而是两端各与另外四爪连为一体，那是藏传密教的常用法器，而你给贫道看的这个，四爪与方尖处分开，雕刻精细非常，是贫道从未见过的...除此以外，你在那寺内，还有留意到别的什么吗？”
周吉安想了想，又把所见的佛像给描述了一番。
“你说...那佛像的手上有个结印，是不是这样？”何九清一边反问，手中也同时结印。
周吉安看着何九清的动作，正是那寺中佛像的手印。
“对，就是这样。”
“智拳印...大日如来，毗卢遮那佛...没错了...”何九清低声自语了一句。
而后，才又道“这件事...贫道恐怕也是无能为力啊。”
“道长，只是法器与佛像上的些微区别，怎么一下子就无能为力了？”周吉安听见何九清没法帮自己，当下是心急如焚。
“这么说吧，密教之所以称之为密，主要是传法皆遵循‘身密’‘语密’‘意密’，称三密，外人是很难参透的。倘若是藏传密教，多糅合了外道杂术，也并非不可参，也就是说或许还有破解之法。
但是，相传有这么一支密教，被称为汉传密教，是由金刚智等三位高僧于唐初传入，因此也有人将其称之为纯密。其中秘法深不可测，甚至可动摇一国根本，所以密教在唐武宗之后便遭了大难，从此中华大地便再无密教，仅有一脉流入了倭国。
我想，这件法器，莫不会就是汉传密教之物。不曾想，竟会在这个地方得以一见。”
“道长，现在还不是感慨的时候，难不成就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何九清略微沉吟了片刻。
“听闻周公子在大陆生活过几年？”
周吉安一愣，迟疑了片刻，他犹豫着该不该回答对方这个问题，而此时的何九清也紧盯着他的双眼，仿佛是在追问。
“有过。”周吉安只好最简短地回答了对方。
“嗯，那不知道你是否有听过民间有这么一句话，家家阿弥陀，户户观世音？”
“听过。”幸好，何九清并没有就此继续追问下去。
“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呢？”
“那不就是说，在大陆上信佛的人多吗？”
“对，也不对。这是因为相信这样就可以成佛的人多，相信这样就可以还愿的人多。而让人产生这种想法的，其实是显教的一门，净土宗。他们认为，只要阿弥陀佛口口相传，日日念诵，哪怕是凡夫俗子也可一窥法门，借法得愿。所以，也才有了家家阿弥陀这样的盛况。”
“那...那不就是跟现在岛中渐渐流传的拜佛...”
“嗯，如出一辙。但是，如果真如你所说，这妖僧修的是密教，那法门本应是一传一不外传的，我只能说，这妖僧，恐怕比我所遇见过的任何邪祟都要厉害许多，他甚至已把显密二者融会贯通，先修清净后入庄严，乃大修行者。”
“可是，我听闻他的年纪还很年轻...”
“唔，也不奇怪，对佛门而言，根器这种事都是因人而异的，这着实是个麻烦啊...”
话说到这里，两人都不自觉地陷入了沉默之中，何九清更是闭上了双眼，若有所思。
若非那孤灯不时地摇曳、那飞虫不时地低鸣，他们自己都会以为破庙外头的黑幕已把时间围困在这尚有一盏油灯的破庙之中。
直到一只飞虫从那火光之中发出了‘吱’的一声。
何九清站起了身子。
“如今，天色已晚。不如这样，我看这事，硬碰是不得的，解铃还须系铃人，你明日一早，把这法器先行还给那和尚，看看事情是否有所缓解。另外，贫道再给你两张符箓，你回去之后烧了灰，用开水与凉水兑之为阴阳水，再将符水喂家中亲人喝下，兴许会暂时起些作用，总之，也先过了今晚再说。”
听闻何九清愿意出手，周吉安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当即是连连拜谢点头答应。
只见那道士何九清先从包袱之中取来黄符纸，又取来三支香。燃香后，持香先朝东方三拜首，又向那无头城隍三拜首，接着把香插到了不知哪里取来的香炉上，又把那黄符纸置于香上，左三圈，右三圈给熏了一遍。
香薰的过程中，更口中低诵‘天圆地方，神祇威方，兵马随行。符出万兵到。神兵火急如律令。’（敕纸咒）
步骤之细致严谨把一旁的周吉安看得也是屏气凝神。
但这也还没完，熏过黄符纸，何九清又掏出了毛笔，同样是左三圈右三圈地熏了一遍。何九清口中也再次低诵‘天清地清，万法皆精。上统天兵，下有神兵。符主神尊，助吾威灵。急急如律令。’（敕笔咒）
而后，又用朱笔迅速地画了两张符，一气呵成。完了又一手持符，一手虚空画字，似乎是画了个‘吽’字，同时大声开始念诵。
“九天雷公将军，五方雷公将军，八方云雷将军，五方蛮雷使者，雷部总兵使者，莫赚判官，发号施令，疾如风火。有庙可伐，有坛可击，有妖可除，有祟可遣。季世末法，多诸巫觋，邪法流行，阴肆魇祷。是故上清乃有天延禁鬼录奸之庭，帝由束妖考邪之房。能诵此经，其应如响。”（《雷经》）
......
不过是旁人看来的反复念诵，可何九清的额头上居然是渗出了汗。
符箓写好交到了周吉安的手中，周吉安见对方如此尽心，拜谢后，小心把符放在了身上，又要把一些钱财交给何九清，不料何九清是再三婉拒。
“不急，待此事过后，贫道也有事相求。”何九清坚持不肯收下，只说日后有一事相求，却也不提是何事，周吉安也只好作罢。
“记住，一定要把法器完好地还回去，另外，若是看见那和尚，切莫在和尚面前提及我这个人，否则一不小心，你我皆有可能暴殓横尸，死于非命。”
周吉安又一次拜谢过后，这才赶紧回了家中。至于找道士问及那福寿膏的事，他也早就抛诸脑后。
到家以后，周吉安赶紧让王妈把这两符箓燃烬后分别冲水与母亲还有女儿服用，王妈虽然将信将疑，却也还是照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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