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周吉安醒来之时,已经是张敬之与樵夫二人搀扶着他回到了上村的时候。
天色暗沉,雨停了,太阳也下山了。
樵夫见周吉安已经醒来,不想与二人再有过多交集,于是又匆匆离开了。
唯有张敬之还陪在周吉安的身旁,将他是搀扶到村口的树下,直到他渐渐地又清醒了过来。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好不容易站直了身子的周吉安晃动了一下脑袋。
“我没事......你刚才都听见了吧,你也听见那念诵声了吧,那不是我一个人的幻觉吧?”周吉安一把抓住张敬之的袖子,是要反复确认,那不是他一个人的错觉。
张敬之沉默了许久,还是应了他一声。
“嗯。”
“这和尚的事,我是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的。”话是这么说着,但周吉安却能明显地感觉到自从听过那念诵,自己又从脑袋的剧痛中昏倒醒来后,那困扰了自己好几天的噩梦以及头痛,居然都荡然消逝了,这让他的头脑似乎也清晰了许多。
对于刚醒来的周吉安马上就说要继续追查和尚这件事,张敬之没有给予任何的回应,他不知道自己该给予怎样的回应。
周吉安累了,他也累了。
他在思考着,到底要怎样才能在朋友与村子之间取得平衡。
也就是这个时候,保丁的林全匆匆赶到了二人面前。
“张夫子,周少爷,原来你们在这里,我找你们很久了。”林全刚到跟前连气也没喘,话倒是先出口了。
“怎么了林全,这么急,是老郎中那边有什么事吗?”周吉安见有其他人来了,便又强打起精神,回问到。
“不是,也不算是吧,是公所那边让我来的,齐郎中已经先行过去了...”林全一边喘着气,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
“你慢点说,没事的...”
“有...有事,那个张益达,张益达他死了。”
什么?!
当三人急忙赶到保甲公所的时候,团练的张伍生与齐郎中也都在。
可他们都没有说话,而是让刚来的二人自己去看。
简单的点头示意后,周吉安也不客气,与张敬之一前一后,走进了公所里临时的监牢。
张益达已经死了,尸体也尚未被挪动。
死状难言。
第一眼看起来,像是撞墙自尽的,因为张益达的尸身还半跪在地上,而他凹陷的头颅几乎就嵌在了墙上。
本来周吉安与张敬之都以为这样的死法已经超出了常人可以做到的范畴,但是,待周吉安再弯下身子,往张伍生脸上仔细地看去时,他才明白为什么郎中与张伍生都沉默了。
怒目圆睁的双眼下,是张益达的口中尚在滴落的浓稠黑血。地上,除了一大滩的血外,还有一截什么东西,周吉安仔细看过后,才难以置信地开了口。
“咬舌自尽?”周吉安扭头看向齐郎中。
那竟是一大块的舌头,而且断面居然出奇的清晰明快,用力之果断,下手之狠,可见一斑。
“唔...我不知道你们清不清楚,其实一个人是很难做到咬舌自尽的,一是难度非常大,二是咬舌的本质其实是失血,何况他把头撞成那个模样也早已超出常人所及。
所以无论哪一种,都不在我的理解范围内。
如果当下硬说让我一个郎中能得出什么结论,我也只能说,他实在是求死心切。”齐郎中解释的很全,但是结论下得是勉为其难。
周吉安确实在一些奇谭志异的小说中常看有这样的情节,但是现实中这样的事,则确实是头一回亲眼所见,如今看来,实在是倍感恐怖。
“那他死之前,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吗?或是说过什么吗?”他稍稍缓和了一阵后,又开口问到。
“没有,送饭的保丁发现他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这般的模样,吓得都没敢扶他就匆匆跑来找我了。”同样费解的张伍生摇头的同时回答了周吉安。
“我记得,命案当日,你们就说过,他是想要自尽的,可如今为什么又只让他一个人待在这里?”周吉安语气中,有些恼怒。
张伍生瞪了周吉安一眼,可又没有说话。
但周吉安还是知道自己说的是气话,也说的过了头。因为当时所有人包括他自己,也就以为张益达是一时冲动,想要畏罪自杀。想必他冷静下来也能说出事情的原委,更重要的是,村里的保甲平日都是要做工的,加上岛上人口日益减少,谁也没有这空闲一直就守在这里。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了缓和尴尬的气氛,这时候站在一旁的张敬之也说话了。
“大概...是半个多时辰前吧。”张伍生回答到。
“可是...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候...”
当张敬之问出这个‘为什么’的时候,在场的所有人,都噤声了。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对啊,为什么呢?
周吉安心中的郁结更深了。
半个时辰前...难道...是那山上的吟诵...
怀疑,并不能改变任何的现状。事情,也没有得到任何的改善。
杀人凶手甚至以一种怪奇的形式自尽了,不论这件事报不报到县里去,都是一件棘手的事情,不过以赵村长的性格来看,既然主犯已经死了,多半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
倘若这是一件独立的事件,那周吉安对于村长的决定自然是感觉庆幸的。但不论怎么想,这些事都不该是单独的事件。
尸身交给其他人处置后,周吉安离开了。
那天夜里,周吉安一边回想着山上所遇见的还有张益达自尽的事,又独自回到了家里,张敬之本打算送他回去,但被他拒绝了,他很清楚张敬之今天实在帮了他太多。
更何况张敬之虽然没有在山上晕倒,但对一个儒生来说,他身上的担子还是太重了。
天上,又一次下起了雨,电闪雷鸣。
今天不是个好日子。
周吉安推开了门,不知怎么的,家里竟没有点上灯笼,往日里,哪怕是家里人都睡去了,这过道门廊还是会亮起灯笼的,如今灯笼还在,只是没有点灯,这让周吉安多少感到惴惴不安。
风雨交加,那横风吹过廊亭,发出一阵阵呼呼的异响,不止把家中的绿植吹得东歪西倒,更是吹得那些无光的灯笼摇曳个不停。
若不是偶尔的闪电,周吉安几乎是要摸黑穿过廊亭,而就在此时,他看见了。
是一个瘦小的黑影此时就站在了那廊庭的尽头。
一动不动。
“谁?!”
周吉安警惕地喝了一声,可那声音竟被雷声给掩盖了过去。
黑影没有动,他也不敢动。
汗水和着雨水同时渗出了额头,而那种难忍的眩晕感,则又一次满上了心头。
他咽了口唾沫,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又缓缓地往前挪动了一下脚步。
可是那黑影却还是没有动。
怎么回事?
“爹...爹...”
突然间,这突如其来的两个字,就如同雷鸣一般灌入了周吉安的耳中,他似乎根本不敢相信,站在他面前的人,居然,断断续续地喊出了这两个字。
这两个,他只敢停留于想象中的字。
而就在这时候,又是一阵电闪雷鸣,而在那闪光的映衬下,周吉安看清了来人的脸。
那竟是他的女儿,周青玲。
虽然只有那么一刹那的时间,但他却看见了一个相处这些天以来,他从未见过的女儿,她瞪圆了双眼,直勾勾地看向了周吉安的位置,那种异样可怖的目光,周吉安感受过,在张益达那死不瞑目的双眼里。
周吉安虽然心中大惊,但比起不解与惊惧,内心的本能反应是更胜一筹。他当即便是三步并作两步朝着女儿的位置奔了过去。
可当他跑近的时候,再看周青玲,她却是双目紧闭地站在了原地。
他半跪在地,紧紧抓住了周青玲的双臂。
又细细地查看着。
周青玲,原来并没有醒来。
她在梦游。
她会梦游?
可是...可是她明明不可能会说话...
再看四周,也确实没有任何人在旁。
她...为什么可以...
可她刚刚那眼神...是我的错觉吗?
周吉安的心情霎时间五味杂陈,又惊又喜又惧。
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消化这样矛盾的心情。
他只好喊来了一个更为熟悉女儿的人。
“王妈!”
不稍片刻,王妈就赶了过来。
“少爷,小姐她这是...”
“王妈,青玲她怎么会在屋子外?”
“我...我不知道啊,今晚下雨,我担心她又要发作,于是给小姐热敷了以后,等她睡着了,我也就睡去了,跟往常一样啊。哎呀,这灯怎么都灭了啊,乌漆嘛黑的。”
“我回来的时候,灯就灭了,我还在想是不是你今夜忘了点灯。”
王妈立刻摇头否认,又不无委屈地说道“不能的事啊,少爷,王妈都服侍这周家多少年了,我知道你还没到家,这点上的灯可是再三确认的。”
王妈说的话,在理。
这样的解释也让周吉安多了几分歉意。
“王妈,是我的语气重了些,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来,先帮我把人背屋里去吧。”
送周青玲回房间的时候,她还是没有醒来。
周吉安亲手重新点了蜡烛,并无异样,于是他就刚才碰见的情况也跟王妈说了一遍,只不过,王妈也是一无所知,青玲从自打出生开始,便是王妈在照料,是从来没有过梦游的先例的。
周吉安没有敢告诉王妈周青玲开口喊了他一声‘爹爹’的事,他害怕,他害怕是自己听错了,也害怕自己承受不起,更重要的,是他的心中,有种‘惧怕’。
他突然想起来了一件事,上村村口陈瘸子的脚莫名其妙地好了,那青玲呢,青玲也就这么好了吗?
这到底,是为什么...
然而,发生在周家的怪事,也仅仅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