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你们真写了,还写得不差。”
“我看了一圈,认字栏清楚,墙核问得严,复审也不偏。”
“我不回来也行。”
赵五急了:“那你回来干嘛?”
赵毅终于转过身,笑着说:“回来不是写账的,是来交个稿子的。”
赵五一懵:“交啥稿子?”
赵毅从袖子里抽出一卷纸,拍在墙边的桌上。
红字封面写着四个字:
【墙制初稿】
赵五当场眼睛都瞪圆了。
“你……你搞制度去了?”
“你不是走人了嘛?”
“你这卷子是啥?章程?律条?”
赵毅翻开第一页,还是他那句老话:
【你不能只靠一个人写命】
【你要是想让命活下去,得让墙自己会记】
后头一条条写得明明白白:
【一、命墙为记命机关,不隶属任何衙门,归“命共署”管理】
【二、所有试药批文、尸检报告、判账决议,须设立墙后备份,不得单存案】
【三、墙分主墙、副墙、他墙三类,设审核组、抄录组、释义组】
【四、命账之上,墙文为准,除非证伪,不得擅撤】
【五、写墙者若为百姓,身份可隐,但笔迹须留存】
【六、墙不追责,但求实;墙不问罪,但记名】
【七、凡写过账者,不论错与否,均可补录一笔“命后之言”】
……
赵五一行行扫过去,像吞了火一样:“副郎,你这是——让墙变衙门?”
赵毅摇头:“不是衙门,是规则。”
“咱贴了这么久账,全靠自觉,全靠百姓相信我们是好人。”
“但不能永远靠‘谁人写’,得靠‘怎么写’。”
“墙上得有规矩。”
“账贴得下,人心才服。”
赵五听完,抿着嘴,没说话。
半晌,他低声问:“你是打算把这卷子交哪儿去?”
赵毅回答:“交民议会。”
“让百姓来改。”
“咱墙不是朝廷下的,是命下的。”
“账归账,墙归民。”
那天傍晚,赵毅站在墙前,第一次不写字。
他只是把那卷《墙制初稿》摆在墙角的小桌上,挂出一张牌:
【你觉得哪儿写错了,你来划】
【你觉得哪儿不该有,你就写“删”】
【你要是觉得墙不该成制度——你也写一句】
【咱不是怕你不认,是怕你永远不说】
三天之后,那卷子被翻得皱巴巴的。
写“删”的有,写“增”的更多。
有人建议加一句:
【第八条:墙每年须祭账一次,念一次死人名字】
有人提议设“墙使”,一年轮值,由百姓选出,专管收账。
还有人小小声写了句:
【赵副郎能不能回来当第一任“墙首”?】
赵毅没回头,只看着这些字,一一抄下,编入初稿副卷。
然后他在最后一页写了一句:
【你们要是信得住这面墙,那我回来不回来都一样】
【你们写,我认】
【你们撑,我就躲在后头抄】
那晚,墙下百姓没人说话。
只有墙前的灯,一盏盏全点亮了。
墙制初稿公布后的第七天,百姓给赵五塞来一张纸条。
纸条红边,墨字粗,写得歪但有力:
【赵吏,你们写账的第一天是哪天?】
【我们想知道,哪天该点灯,哪天该念名】
【咱写了这么多死人的命,是不是该有个“命墙日”?】
赵五捏着那纸条看了半晌,喉咙发紧。
他不是没想过这事。
可真到百姓自己问出来,他才明白——
这面墙,不只是写给过去。
是写进人心里的。
当天晚上,他把这张纸条贴在墙中央,下面只写四个字:
【墙立纪日】
第二天,全京城议开了。
有人提议:“那天咱们第一块纸贴上去,是三月初六。”
“干脆就定三月初六为‘命墙日’吧。”
“每年这天,墙不收账,只念账。”
“把头一年写过的所有死人名——念一遍。”
“不是搞仪式,是让人记得住。”
赵五听说了,第一反应不是动容,是皱眉。
“念那么多人的名?谁来念?”
“你知道这一年墙上挂了多少死者?”
有人回:“你念不过来,我们一人念一个。”
“这墙不是你们的,是咱们全城的。”
“你贴一张纸,我们念一句话。”
“你写一个人,我们记一个命。”
赵五闭了闭眼,最后没拒绝,只说:“那你们要真念,那就别糊弄。”
“该怎么念,就怎么念。”
“别把这墙念成唱戏。”
三月初六当天,命律街破天荒地安静。
从早上开始,墙前铺了一整条长桌,一张纸压一盏灯,一盏灯压一张账。
每份账上,贴着死者名、死因、供药者、抄账人、是否认过错。
百姓排队念,没鞠躬、没哭,就是平平静静地念。
念到第五十七个名字的时候,一个卖馄饨的大叔低头补了一句:
“我不认识这人。”
“但我想让他知道,他没白写。”
“他贴在墙上的,不只是他自己。”
“还有我们。”
念完,他把手里那盏灯重新点了点,放在账下。
墙角那头,一个读书的小孩跟着他爹学念,卡在名字上,“葛”字念了两遍都不对。
赵五站过去,没说“你错了”,只是提了笔,在那张账尾补了三个注音字母。
“小声点慢慢念,念得清楚,不怕错。”
“人家这名字,在这墙上挂了一年了。”
“你一念错,他家人听见了会难受。”
那一整天,赵五一页页账地收,念的人没少,灯也没灭。
有人问:“赵吏,你干嘛不自己念?”
赵五摇头:“我念够了。”
“今天是你们的墙。”
“你们写的命,得你们自己来认。”
“我念的,是明天要贴的新账。”
那天晚上,赵毅也来了。
他没走到墙前。
他站在命律堂屋顶,看着整条街亮着七十六盏灯,一盏灯下一张账。
每张账旁都有人站着。
有人念,有人写,有人发呆。
可没有一个人走。
赵毅低声说了一句:
“我今天不下去。”
“他们要是念得完,我就不动笔。”
“他们要是念不下去——我再写。”
结果一直到半夜,墙念完了,灯没灭。
最末一张账纸,是个不知名的小人物。
死因是“误食试药”,尸体未归,家属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