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毅听完点头:“你先别急。”
“不是她冤,也不是他错。”
“人命没得随便贴,字写出来了,就得有人站出来担着。”
“但你不能一句‘写错’就把那墙撕了。”
“你去告诉那李老三——墙不会撤,但我们给他加一句。”
于是当天下午,命律堂第一次贴出一个新牌子:
【疑账栏】
字不大,但写得清楚:
【凡家属否认、邻人代写、证据不齐、无实证者】
【统一归“疑账栏”审查】
【不为定罪,只为分辨】
【你若有证,墙上贴;你若存疑,也能贴】
赵五照着这个规矩,当天下午把那堵出事支墙上的纸条取了下来,交给赵毅。
赵毅看完,只提笔在下头补一句:
【李顺山之弟否认其兄曾供药】
【存疑,记入】
【若能举证,愿墙下对质】
他没说撕,也没说撤。
只是贴了一块黄纸,上头写了六个字:
【此账待核,缓认】
赵五看了眼,又回头问赵毅:“副郎,要不要开个榜,专门收这种‘口说账’?”
赵毅点头:“开,就叫【认字栏】。”
“你不敢写‘就是他’,那你就写‘我以为是他’。”
“你不敢写‘我亲眼见的’,你就写‘我听说过’。”
“墙不能只要敢死敢写的,也得给那些怕事、怕记错的人留个口。”
“咱不是追命,是记命。”
“人能讲出来,就算多一口气。”
那天晚上,“认字栏”前头坐了三个人,全是来讲“我记得”的。
第一个是个掌灯老妪,说:“我记得有一年春天,有人拿了一卷纸在我家门口抄账,我看到那人穿的是药役衣服。”
“他写了个字——‘无尸可证’。”
“我就记得这五个字,一直记得。”
第二个是个老秀才,手里拿着泛黄书页:“我家老仆当年被人叫去抄药卷,我事后找到这张,他留下一个‘悔’字。”
“我不确定是不是他签过死人账,但我想挂这字上墙。”
第三个是个小姑娘,眼里红红的,低声说:“我爹说过,他年轻时抄错过一份账,他不记得那人名叫什么了。”
“但我记得他说过‘我写过死人账,我知道。’”
赵五听完一脸复杂:“副郎……你这不是墙了。”
“你这是开了个记忆馆。”
赵毅回:“他们写不清楚的,不代表他们不记得。”
“他们敢站出来说一句‘我记得’,已经很难得。”
“你不能让‘说错’的人,被和‘装不知道’的人混一起。”
“那太便宜那些死不认的了。”
于是那一晚,活账墙右下角新挂出一块牌子:
【模糊账】
上面全是只写了部分内容的命条:
【那年春天,有人抄了账,但我不确定是他】
【我家那位说过‘药死人’,我觉得他说的是他自己】
【我不敢写名字,但我记得有人试药后回来哭了三天】
墙下有人路过,说:“这都能贴?这算啥?都不实锤的。”
赵五回得直接:“你认得死者?你不认。”
“你写过药账?你也没写。”
“那你闭嘴。”
“墙不是让你当审判官的,是让你当记账人的。”
“你写不出那一页,你就别撕人家那一页。”
赵毅也发话了:“错账可以修,但你不能堵人说‘我记得’。”
“这墙,哪怕只有一个字,也比你整天假装不知道强。”
“你说错了,咱们再补。”
“你不敢说,那你就一辈子背着那句话活着。”
当天晚上,“疑账栏”贴满。
不是百姓胡说,是百姓终于愿意开口。
赵五蹲在门口,看着那堆贴得歪歪斜斜的纸,半晌没说话。
赵毅在他身后补了一句:
“墙越多,不一定是错越多。”
“而是人开始说话了。”
“你真怕墙上有错,你就得写出对的。”
“你不写,那你就别说人家写错。”
“我们贴墙,不是贴死人的清白。”
“是贴活人的那点良心。”
那天清晨,赵五刚把墙角贴上最新一张“模糊账”,命律堂门口就来了几匹马。
不是百姓,不是投账人,是穿着灰袍的内廷小使。
一人手里拿着封黄符公函,板着脸就往门口一插:
【奉凤仪宫令:命律堂张贴文案,因文字易激情绪、搅乱民意,自即日起,暂停张贴】
【墙文文稿、草案、备份,全部收录送审】
【若有违令,自负后果】
赵五看完当场就炸了:“副郎!太后封墙了!”
“她不是封墙,她是封字!”
赵毅没接话,只把那黄符拿过来,细看两眼,随手放进案头账本里。
然后转身,在墙正中钉上一张大红纸,写了八个字:
【你封我纸,我写你砖】
赵五看他不吭声,急了:“你真要跟凤仪宫对着干?”
“人家这是禁书令,你再贴,他们能砍你头的!”
赵毅淡声一句:“我不贴,他们就能砍别人命。”
“他们怕墙字多,我就让他们看看——城里哪家墙不想说话。”
“你怕,那你别跟。”
“我写,是我自己选的。”
话音刚落,门口冲进来一个抱孩子的妇人,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信纸,气都喘不过来。
“赵副郎,我知道你们要被封了!”
“这张账,是我娘昨晚念的,我赶紧抄下来了,你不收,她以后怕是说不出来了!”
赵毅接过纸,只见上头写着:
【我那年在尚药局门口看到一个小孩从试药营跑出来,身上一边冒血一边喊‘娘’。】
【后来他没再回来。】
【我怕我记错,一直不敢说。】
赵毅抬笔就写:
【命墙暂封,此账暂立】
【事未证,人已记】
【有无错,不妨说】
【哪怕只记住“喊娘”两个字,也算命】
贴完之后,墙前围了满满一圈人。
赵五低声骂了句:“你真是疯了,副郎。你这是顶着朝廷封令写字。”
赵毅淡淡一句:“他们封得了纸,封不了人。”
“他们封得了宣纸不印,能封得了墙砖不刻?”
“他们以为收了稿,就没人敢写了?”
“那我今天就让他们看看——写墙的,从来不是咱,是百姓。”
果不其然,第二天清早,东街巷子头,贴出第一份“墙外传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