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五拿着那张纸转了好几圈,才看清上头的字。
【我舅,叫陆庆年。】
【当年在尚药局当过临时供药吏。】
【他签过一张账。】
【后来听说那药死人了,他吓得辞职回乡。】
【他这两年喝酒喝得不清醒,说梦话总骂自己。】
【你要是能写,就把他那句梦话也写上去。】
【“那年我签错了,不该抢着盖章。”】
赵五念完,转身冲赵毅嚷:“副郎!你看这字条!”
“墙还没推完,百姓已经开始自己送话了!”
赵毅接过纸,只看了几秒:“记上。”
“不是命墙认人,是人自己撞上来了。”
他站起身,走到活账墙边,提笔写上:
【陆庆年,自供签错供药批件】
【非命律堂审定,自述梦话】
【若后日查实,则归补账栏】
字写完,赵五低头一瞧,咂舌道:“副郎,你这笔,是把梦话写实了?”
赵毅道:“梦话也是话。他梦里认的,比清醒时死不认的人强。”
“梦里还骂自己,说明还有点人味。”
“咱这墙,不挑人说话,就怕你一句都不说。”
第二天一早,墙边围了一堆人。
有认字的念,有不识字的听。
赵五看见一个老婆子拍着墙说:“陆庆年?那是我邻居!那年他疯了一样抢着签,说能拿到补银!”
“后来躲回村里连庙门都不敢进。还说墙上那张纸,写着他的命。”
这话传进命律堂,赵毅没说话,只提笔,把“陆庆年”那条后头补上:
【此人回乡后梦话自责,有人佐证】
【墙上账未完,人已露头】
【等他亲自来补,否则——我们继续写】
赵五瞪大眼:“你还追着写?”
赵毅淡淡道:“他能梦里说,就能清醒时来补。”
“咱不求他赔银,也不求他下跪——他只要敢把那年签的药名说出来。”
“那就算补。”
“但要是他死都不来,那我就接着写。梦话下一句也得留。”
“让他孙子以后一抬头,就看见——‘你爷爷说,签错了’。”
这一天,墙边贴出一块新牌子。
红底白字,只写了八个字:
【梦里认账,也算活人】
【你不来写,我们梦里替你抄】
赵五看完傻眼:“副郎,这墙要是再贴几天——是不是连做梦都得备案?”
赵毅答:“不是备案,是叫他们梦里别活得太轻松。”
“你白天装糊涂,晚上也别想睡好。”
“他们不写,我就写。”
“他们不讲,我就收别人梦里的话来补。”
“这墙,不是墙,是命。你躲不开。”
这时候,命律堂来了一位奇人。
是城西一个雕牌匠,姓鲁,五十出头,背着一个工具箱,腰上还绑着墨线。
他走到赵五面前,说了句:“我来,不是来写账的。”
赵五挑眉:“那你来干嘛?”
鲁匠打开背包,掏出三块空白木牌,啪一声立在地上,说:“你们写字,我刻字。”
“你们写完了,我就把这些活人梦话,一字一刻,刻在牌上。”
“让那些活着不认账的,看见自己梦话被刻得比碑还深。”
赵五一愣:“你这是……立梦碑?”
鲁匠点头:“你们写纸,他们扯烂了。”
“我刻木,他们敢撕试试?”
“我不问真不真,我就刻——你们敢写的,我敢敲。”
赵毅听了这话,点了点头:“那就从陆庆年开始。”
于是那天下午,活账墙对面,第一块“梦碑”竖了起来。
上面只刻一句话:
【我那年不该抢着盖章。】
落款:陆庆年(梦话)
底下再刻一行小字:
【梦话由其外甥书写,命律堂未核,但留此证】
那一晚,街头沸腾了。
有人说:“你听说了吗?活账墙对面开始刻梦话了!”
“你不认账?做梦都会被写出来!”
“你不来写,他们就写到你床底下。”
赵五喝了口茶,仰头叹气:“副郎,你这一墙墙魂魄都聚起来了。”
“现在不是账墙了,是命墙的鬼市。”
“谁白天躲,晚上都得还。”
赵毅站在墙下,一边整理账卷,一边回:“鬼市也得讲账。”
“人死了,也不能让命白糊涂。”
“更不能让活人活得像个梦。”
这话说完没多久,又有人往命律堂门口送来一包纸。
包里夹着一封信,写得歪七扭八,像是被水泡过:
【我爹前两天梦里说:“账我签了,人我没救。”】
【他现在不敢说这梦是啥意思。】
【但我听见了,我写下来了。】
【你们要是不信,我可以当着你们的面让他再梦一遍。】
赵五看完这封信,脸都绿了:“副郎,这都什么人啊!还‘梦一遍’?”
赵毅却很平静:“梦一遍也行。”
“你爹不说话,你来讲也算。”
“你肯把梦话写出来,咱就当——他没死心。”
“你哪怕只记得一句梦里说的‘我错了’,也比一堆人白天硬撑强。”
于是又一张梦话账贴了上去。
墙下,百姓排着队看。
有人说:“你看,写梦话都能算账了。”
有人低声接:“那你说……我娘临死前说的‘别怨人’算不算?”
墙上越来越多的梦账出现。
赵五站在门口,看着那排排纸条,轻声嘀咕:“副郎,你是不是把墙……写活了?”
赵毅没转头,只提笔写下一行:
【死人不会说话,但梦会记事】
【梦账不比真账轻】
【人死留名,梦里也该留个交代】
夜里,命律堂灯没灭。
赵毅把“梦账登记册”立起来,封面只写:
【你睡得安稳,我们就让你醒不冤】
梦账贴出来那天晚上,整条命律街没一个人睡得安稳。
赵五守着门口,刚打个盹儿,就被人拍了肩膀。
“赵吏,我家墙能不能借你们点纸?”
赵五睁开眼,一看,是个送水的汉子,肩上还扛着麻袋。
他抬头往命律堂那面墙瞅了一眼,又赶紧低下头:“不是我不想来贴,我家那条命啊,写出来怕闹事。你说……我要是自己在墙上写,行不行?”
赵五脑子一时没转过来:“你家墙?”
送水汉子咧咧嘴:“我家巷口那边,屋子老,墙大。你们不写了,我就自己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