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怕他们晚认,我怕他们永远不认。”
“你写墙,是把他们推死;你留位,是让他们死里还想挣一下。”
“他来认,不是为了我原谅他。”
“是为了他——能从自己心里活出来。”
“你能拖得过今天,拖不过明天。”
“账一旦贴上去,就没有真正的‘不认’。”
“你认,是名字;你不认,是罪名。”
第二天下午,命律堂外头来了个女的。
三十岁上下,穿着极整洁,手里捧着一份账卷。
她站在代笔墙下,看了整整一炷香,才轻声问赵五:“我能改账吗?”
赵五一听这话吓得一跳:“你谁啊?”
她说:“我叫李玉兰。”
“我哥三年前死在试药营,账是我写的。”
“可我那时候不敢写全。”
“我说他‘药后不适’,但没写他‘吃完药浑身抽了三天,最后自己撞墙死的’。”
“我想今天补上。”
赵五瞪大眼:“你是说你要——补写你哥的死法?”
“你、你不怕?”
“你写出来,他们要是追责呢?”
她没犹豫:“他都死了。”
“我不能再让他死在假话里。”
赵毅把那页旧账拿出来,摊开,递给她:“你来写。”
她接过毛笔,手有点抖,咬着牙写了七个字:
【撞墙死,血满墙】
写完,泪没掉,手却僵了。
赵毅拿过那张新账,重新贴回墙上。
贴之前,他先把旧账撕了,烧了。
赵五站在一边,半晌没说话,最后叹了口气:
“副郎,你真把死人账——写成活人良心了。”
“别人是抄卷子,你这是割肉。”
赵毅回得轻:“你不割一刀,你不知道那口气堵了几年。”
“她今天写完了,回去能睡觉。”
“她明天路过命律堂,不用躲着走。”
“她以后有人问她哥怎么死的,她可以说——我写过,我改过。”
“她不欠她哥的命了。”
这之后,命律堂开出一块新板:
【改账榜】
榜文只写三行:
【若你写过账,但不敢写全】
【你今日来补一句,我们替你改】
【账不是死的,你的命也不是】
第三天开始,有人来了。
不是家属,就是曾经参与写账的吏员。
他们说:“我那年抄卷子时故意写得模糊,现在我来誊清。”
“我签过‘无尸证’,其实我知道那人尸体在东营火坑里烧了。”
“我以前不敢讲,我现在讲。”
赵毅没让他们道歉,也没让他们写检讨。
只让他们写一句话:
【你写这账时,是怎么想的?】
每人写一句,他就贴上去。
三天之后,“改账榜”贴满。
赵五问:“副郎,你这榜改得动真账吗?”
赵毅说:“能改良心,就能改真账。”
“你今天不说,你就一辈子背着。”
“你今天说了,墙上那张纸不是赎罪,是赎命。”
“不是给死人看,是给你自己看——你还没死。”
“你还能把该补的补回来。”
“你哪怕以前写了假的,现在你写一句真的,那你这一生——就不算白过。”
“改账榜”贴满后的第五天,命律堂迎来了一封奇怪的信。
不是自投账,也不是申诉书。
是一个孩子写的。
信纸上写得歪歪扭扭,墨迹糊得一塌糊涂,但大致能看懂:
【我爹以前在衙门抄过药账】
【他说有些账,是假的】
【后来他生病死了】
【我不知道他签了啥,但我觉得他不是坏人】
【我能不能帮他改账?】
赵五看完,把信纸递给赵毅,叹了口气:“副郎,连孩子都想来‘认账’了。”
“你这一面墙啊,真是墙上的人越来越多,墙下的人越来越小。”
赵毅指着那封信的最后一句,问:“你看懂了吗?”
赵五:“哪一句?”
赵毅:“他说——‘我觉得他不是坏人’。”
“这句话是关键。”
“不是每个写错账的人,都是坏人。”
“可装聋的人,是。”
“你不能让一个写错账但愿意认的人,和一个把死人账藏进炉灰里的人,一起死。”
“那太便宜后者了。”
赵五听了这话,顿了一下,低声说:“你这是……要分人了?”
赵毅点头:“我从今天起,不只记账。”
“我要——分人。”
当天下午,命律堂开出新榜:
【命账分列榜】
榜文正文:
【此后所有命账责任人,依行为分为三列】
一列:初犯,未认错,责任重大,属“拒账人”
二列:签错账后主动认错,或被揭后承认,属“认账人”
三列:签过账后积极改正、协助核账、配合赔命,属“补账人”
【此三列公开陈列,供百姓查阅】
【不为追责,只为区别】
【命账要讲清楚,账后的人,也该讲清楚】
赵五看着三列榜样卷宗一页页挂上去,越看越发怔:“副郎,你这是在划命界?”
赵毅头也没抬:“不是我划,是他们自己站的队。”
“你今天不认,是你选的。”
“你今天主动改账,是你争的。”
“我写了这么多账,最后要让人知道——认错的人,不该和装聋的一起死。”
“你今天认了,你儿子出门敢抬头。”
“你今天死不认,你孙子都不敢走进命律堂门口。”
三榜一出,当天就有两封来信,一封是刑部小吏的:
【我那年签了三张‘可销尸’的卷子】
【我不知道尸在哪】
【但我认,我签了】
【我愿意抄账,愿意当命账校录,只求别把我和那几个毁账的人写一块】
第二封是西城一位验尸吏的:
【我以前替人做过账内验尸修改】
【但去年开始,我加入了命律堂自查小组】
【这几个月,我抄了六十七卷真账】
【我不求抹掉我当年的错】
【我就求一句话——“他改过”】
赵五读完,抬头看赵毅:“副郎,你真是——不是给他们活路,是给他们‘活法’。”
赵毅没否认。
他只是把这两封信贴在三列榜中“补账人”那一栏下。
写上一句:
【他做过错账,但他现在正一个个改回来】
【命账不怕错,怕的是——你到死都不认】
这事传出去之后,有些一直躲着的中层小官也开始松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