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萧并未立刻告退,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再度躬身。
“陛下,臣还有一议。”
夏倾月略带倦意的眸子抬起,示意他说下去。
“楚云飞与拓跋雄所献珍宝,如今皆已入库。这些,既是他们畏惧天威的证明,亦是我朝西疆大胜的战利。”秦萧的声音不疾不徐,“此等重宝,若只藏于国库,未免可惜。”
夏倾月黛眉微蹙,显然没有太理解秦萧的意思。
秦萧的嘴角勾起一个细微的弧度,继续道:“陛下何不将其中一部分,分赏给在京的宗室、勋贵,以及……那些立场尚在摇摆的臣子?”
夏倾月眼神一动,瞬间明白了秦萧的意图。
这不仅仅是赏赐。
这是宣告。
用楚云飞和拓跋雄的财富,去收买人心,这是阳谋。
更是赤裸裸的羞辱。
告诉满朝文武,告诉天下所有藩王,你们看重的金银玉器,你们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在朕这里,不过是随手赏人的玩意儿。
你们的命根子,是朕的赏赐品。
“如此一来,既能彰显陛下恩威,又能让那些心怀鬼胎之人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让他们明白,顺从朝廷,才有荣华富贵。与朝廷作对,他们的下场,便如这些珍宝的原主一般。”秦萧的话语如同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人心最深处的贪婪与恐惧。
夏倾月看着秦萧,心底刚刚平复的波澜再次被搅动。
这个人……太可怕了。
他不仅能洞悉千里之外的战场风云,更能精准拿捏朝堂之上的人心诡谲,自己刚刚还在为如何处置靖南王与平波侯而烦恼,他转眼间就拿出了一套全新的、杀人不见血的方案。
用敌人的钱收买自己的人,同时震慑更多的敌人。
一石三鸟。
她甚至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就像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孩童,而他,已经是运筹帷幄的棋手,这种感觉让她极度不适。
但她无法反驳。
因为秦萧的每一个建议,都直指问题的核心,都对她,对大炎的江山,有着莫大的好处。
“准了。”
夏倾月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此事,就交由秦爱卿与内务府一同办理。”
她刻意加重了“内务府”三个字,像是在提醒秦萧,也像是在提醒自己,他终究是外臣。
“臣,遵旨。”
秦萧深深一拜,姿态谦恭到了极点。
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女帝语气中的微妙变化,转身退出了大殿。
望着他消失在殿门光影中的背影,夏倾月无意识地用指尖敲击着龙椅的扶手,一次,又一次。
……
女帝的赏赐流水般送入了京城各大府邸。
一时间,京城内暗流涌动。
收到赏赐的宗室勋贵们,表面上感激涕零,称颂陛下天恩浩荡,可私下里,议论的焦点却全都落在了秦萧身上。
“这女帝,好大的手笔!陛下的赏赐,竟由那秦萧来经手。”
“何止是经手?我听闻,连赏赐谁、赏赐什么,都是他向陛下提议的。这简直……简直就是代天行赏!”
“嘘!小声点!如今他圣眷正浓,出入宫闱如履平地,这话要是传到他耳朵里,你我吃不了兜着走!”
嫉妒、艳羡、恐惧,种种情绪在阴暗的角落里发酵。
尤其是那些老牌的世家门阀,他们看着秦萧这个毫无根基的寒门子弟,在短短时间内扶摇直上,权势甚至隐隐有盖过他们的趋势,心中的不满与日俱增。
更有甚者,一些龌龊的流言开始在私底下传播。
“一个外臣,一个男子,频频深夜入宫,与女帝独处数个时辰……成何体统?”
“自古以来,可有君臣如此亲近的?哼,我看,未必是谈的国事吧……”
这些流言如毒蛇,无声无息地蔓延,侵蚀着皇权的威严与秦萧的声名。
终于,在一次大朝会之上,这颗被压抑已久的毒瘤,爆了。
庄严肃穆的太和殿内,百官肃立。
当例行的政务奏报完毕,殿内陷入短暂的沉寂时,一个身影从文官队列中走了出来。
是御史中丞,刘澄。
一个以刚正不阿、敢于死谏闻名的老臣。
他手持象牙笏板,走到大殿中央,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臣,御史中丞刘澄,有本启奏!”
他的声音洪亮而悲愤,仿佛蕴含着无尽的痛心与决绝,瞬间撕裂了朝堂的平静。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高坐于龙椅之上的夏倾月,凤眸微眯。
秦萧站在武将队列的最前列,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尊没有感情的石雕。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讲。”
夏倾月吐出一个字,冰冷如霜。
刘澄猛地一叩首,声震殿宇。
“臣,弹劾秦萧!”
轰!
整个朝堂仿佛被投入了一枚炸雷,瞬间嗡鸣作响,虽然许多人心中早有预感,但当“弹劾”二字真的从御史口中说出时,其带来的冲击力依旧让众人心神剧震。
弹劾当朝第一权臣?这个刘澄是疯了吗!
刘澄却仿佛没有看到同僚们惊骇的目光,他抬起头,老眼中闪烁着一种“为国除贼”的狂热光芒,直视御座。
“秦萧,有三大罪!”
“其一,结党营私,权倾朝野!他以陛下之名,行赏赐之实,拉拢朝臣,培植私党!长此以往,朝堂之上,将只知有冠军侯,而不知有陛下!”
“其二,恃宠而骄,无视礼法!身为外臣,竟频繁出入宫禁,甚至深夜留宿宫中,与陛下密谈。君臣之别,男女之防,荡然无存!此举已严重逾越人臣本分!”
这两条罪名,已经足够骇人。
但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杀招,还在后面。
果然,刘澄深吸一口气,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泣音,充满了悲愤的感染力。
“其三!秽乱宫闱,于陛下清誉有损!”
话音落下,满殿死寂。
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这已经不是弹劾,这是在往女帝的脸上,往整个大炎皇室的脸上泼脏水!
这是诛心之言!
夏倾月原本还算平静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一股恐怖的杀意从她身上弥漫开来,整个大殿的温度仿佛都下降了数分,她的手指,死死抠住了龙椅的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金制的龙首几乎要被她捏碎。
她万万没想到,刘澄竟敢如此放肆!
他不是在弹劾秦萧,他是在逼宫!
是在用天下悠悠之口,来胁迫她这个皇帝!
如果她今日保下秦萧,那便是坐实了这“秽乱宫闱”的罪名。她将成为天下人的笑柄,皇权尊严扫地。
可如果她处置了秦萧……
夏倾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那个始终沉默的身影。
秦萧依旧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松。
他没有愤怒,没有惊慌,甚至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仿佛刘澄口中那个罪大恶极的人,与他毫无关系。
这该死的平静!
夏倾月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怒火。这怒火,既是对刘澄,也是对秦萧。
你倒是给点反应啊!
你难道就任由他如此污蔑你我吗?!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秦萧,终于动了。
他缓缓转身,没有看御座上的女帝,而是用一种平静到令人发毛的眼神,看着跪在地上的刘澄。
然后,他笑了。
“刘大人。”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殿。
“你说完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