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声呵斥,像冷水浇头,让现场残余的火气又消退几分。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滚的暴戾,阴沉着脸,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堵在面前的人群,从齿缝里再次挤出冰冷的一句:“给老子——让路!”
这一次,再没人敢梗着脖子充好汉。
挡在我和办公室之间的那堵人墙,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强行撕开,无声地向两边蠕动,分出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我挺直腰杆,目不斜视,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意,大踏步地穿过这道由恨意织成的窄路,径直踏进了黑脸王身后那间烟雾缭绕的办公室,“砰”的一声反手带上了门。
办公室里的烟雾更浓,呛得人嗓子发痒。
黑脸王坐回他那张旧木桌后,指节重重地叩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说说吧!给老子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眼神紧紧盯着我,像要剥开皮肉看穿内里的真相。
我靠在门框上,没有坐下的意思,语速飞快,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意:“他们住的那些小洋楼,产权明明白白,是二棉厂的!半个多月前我就通知这帮货——限期十五天!乖乖给老子腾退!结果呢?”
我冷笑一声,“一个个装聋作哑,扯什么‘为二棉厂奉献了一辈子’、‘房子就该给他们住’的狗屁理由!死赖着不走!是他们,就是这帮蛀虫、硕鼠,把好好一个二棉厂啃得只剩空架子!厂子垮了,工人下岗了,他们还指望在老子眼皮子底下,躺在小洋楼里享清福?做他娘的春秋大梦!”
“产权?你确定现在产权还百分百明确归二棉厂?”
黑脸王吐出一口浓烟,精准地抓住了关键点。
“千真万确!”我斩钉截铁地回答,带着一丝讥讽,“贼精着呢!这帮玩意儿当初是想趁乱,用五千块钱就彻底买断!呵,老天有眼,工作组下来了!所有账目、资产统统冻结封存!想浑水摸鱼?没门儿!现在那房子的主儿,明明白白是二棉厂,也就是归我这个厂长!”
“那也不能直接给人强行搬家!还扔得满院子东西!像什么话!”黑脸王重重一拍桌子,烟灰缸都跳了一下。
“那您说,我还能怎么办?啊?!”我毫不示弱地顶了回去,“跟他们讲道理?他们是能听懂道理的人?纯粹是一帮滚刀肉,不要脸的无赖!老子早给他们停了水停了电!结果呢?人家不知从哪儿偷摸把水电接上了,继续在里面滋润着呢!搁您身上,您家的房子,能让这帮玩意儿白住、糟蹋?”
“吼!冲老子吼是吧?”黑脸王噌地站了起来,指着我鼻子,“潘盛,别以为你这阵子干了几件人事,我会给你好脸!!”
他的脸更黑了,像块烧透的炭。
我梗着脖子,干脆闭了嘴,盯着天花板上缓慢旋转、布满灰尘的旧吊扇叶。
空气僵持了几秒。黑脸王似乎也意识到强硬压不住,深吸了两口烟,稍微缓和了点语气坐下:“就算你有理,有困难,也不能让那个小辉带人这么干!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性质?强制腾退,那是法院的事儿!你让人这么搞,本身就是违法的明白吗?!胡闹!”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像要看穿我的肺腑,“这事儿,小辉承认是你指使的?”
我沉默了片刻,语气硬邦邦地:“不可能!”
还想套我话?我带出来的兄弟,我有那个信心不可能供出我。何况也根本就不是我。背后是大凡。
“哼!”黑脸王又拍了下桌子,震得茶杯盖叮当响,“少在我面前玩这种‘江湖义气’的障眼法!他是咬着牙没明说,以为我看不透?!还有,”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异常严肃,压低声音,“大凡是怎么回事?最近跳得可真够欢腾啊!城东城西到处是他名号,这半年闹出多少动静?怎么着,你这个‘带头大哥’反倒金盆洗手,窝在二棉厂搞‘事业’了?转性挺快啊?”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浓重的怀疑和不信任。
“人各有志!”我迎着他的目光,只吐出四个冰冷的字,再无解释。
黑脸王死死地盯了我足有十秒钟,那双阅人无数的黑眼睛似乎想从我的沉默里挖出点什么。
半晌,出乎意料地,他居然拉开抽屉,抽出一盒皱巴巴的廉价烟,自己叼上一根,又从里面弹出一根,“啪”地一声扔到我面前的桌子上,自己则“咔哒”一声按着了打火机。破天荒的头一遭!他竟然主动给我散烟了!
“你小子……”他用点燃的香烟指了指我,烟雾后的眼神有些难以捉摸,“是不是心里头发虚,怕你那传说中的老连长马上就要打回来了?怕了,就改邪归正了?”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玩味和试探。
“我怕他?!”
我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呛声回道,声音里充满了年轻气盛的不服。弯腰抄起桌上那根烟,就着他还没来得及熄灭的火焰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直冲肺叶。
“呵……”黑脸王似乎笑了一声,很短促,更像一声冷哼,“行!你小子硬气!这话我可记住了!等你那个老连长回来那天,我原原本本告诉他!”他眯起了眼睛。
我懒得再跟他斗嘴皮子,直接给他甩了个大白眼。烟雾在两人之间缭绕,气氛怪异。
但不得不说,这根他破例给的烟,似乎让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点点。又吸了一口。
“二棉厂……听说复工了?”
黑脸王自己嘬了一口烟,话头一转,“还产销两旺?嗯……这事干得,确实还不错。”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权衡词句,“好歹解决了厂里几百号人,几百个家庭的吃饭问题……这是功德,值得表扬。”
他的语气里难得地透出一丝肯定。但随即,他脸色又变得凝重起来,“可是潘盛,你那个兄弟大凡……现在就像是窜天猴儿绑炸药,炸得太响,作得太大了!你现在算是好不容易,刚一只脚迈上正路,鞋底儿大概还沾着灰呢!我可警告你,”
他的手指重重敲在桌面上,“离他远点!别再去沾那些‘江湖’是非,听明白了没有?!”
这话听着严厉,可我心底明白几分。他那张黑脸下,对我有点“恨铁不成钢”。
这么多年,虽然没少被他收拾、训斥,但有时也能咂摸出一点别的味儿来。
他抽完最后一口烟,把烟屁股用力摁灭在爆满的烟灰缸里,发出滋滋声。
似乎还在斟酌利弊,最终,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耳提面命的意味:“外面那几个老东西……还有那些家属,说实话,我也知道二棉厂多少工人都恨不得扒了他们的皮!二棉厂到今天这步田地,他们‘功不可没’!厂里人对他们,那是千夫所指,深恶痛绝!我是知道的!”
他话锋一转,透着无奈:“但是!强行‘搬家’这事,影响太恶劣了!做法太粗糙了!简直是授人以柄!你就不能……换个法子?”
他那双精明的黑眼睛紧紧盯着我,“换个名头行不行?比如……纯粹的个人房屋租赁或者买卖的‘民事纠纷’了吗?何苦你自己赤膊上阵,顶着‘厂长’的名头授人以柄?”
这番话,如同黑暗中的一道闪电!瞬间点醒了我!
他这不是在教唆,而是在用他的经验和方式,变相地给我指了一条能规避风险、更“体面”解决麻烦的路径!
“二棉厂这艘破船,好不容易才被你勉强兜住底,刚看到点起色,能正常行走了,我是喜闻乐见的!”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重重敲了敲桌面,“这种时候,这艘破船的名义、旗帜,能不亮就尽量别亮!太扎眼!懂吗?要学聪明点!”
他的眼神锐利无比,穿透烟雾,直刺过来。
我看着他,,缓缓地点了点头。明白了!完全明白了!
“还有事吗?”我掐灭了烟头。
“外面那帮人,”黑脸王向后靠回椅子,双手交叉放在小腹,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口吻,“他们现在堵在这儿,像狗皮膏药一样,咬死是你潘盛指使人强行撬门搬家,造成了损失。毕竟你是二棉厂现在的负责人。这事,你总要给他们一个说法,把场面应付过去!别让矛盾再激化了。”
我拧眉思索了几秒钟,计上心来,斩钉截铁地说:“是二棉厂职工大会集体的意思!是他们几百职工代表投票决定的!”
黑脸王挑了挑浓黑的眉毛,似乎有点意外这个答案的干脆和力量,他嘴角甚至隐约牵动了一下,随即点头:“行。那去办吧!记得搞份职工大会的决议、签名……弄正规点!”
“现在,我能走了吗?”我站起身。
“去吧去吧!”黑脸王挥挥手,像挥苍蝇,但眼神却在我脸上停留,“抓紧干点正事!把你那个二棉厂给我真搞出点名堂来!”
他看着我的背影,最后重重地加了一句,声音低沉却清晰,“等你那个老连长回来的那一天,我给他介绍你这个兵的时候,希望……是干干净净站在阳光下挣钱的‘企业家’,可不是蹲过几年号子、一身江湖气的‘混混’!”
我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这个戳心窝子的问题。外面的咒骂声瞬间噤声!
我却像没看见他们一样,大步流星地穿过那一道道憎恨的目光走廊,推开了派出所沉重的木头门。
眯起眼,跨上了那辆忠诚的二八大杠,用力一蹬,车轮转动朝着二棉厂的方向,一头扎进了夜色中........
第二天,我叫来了大凡。
有些日子没见的他,看起来稳重了不少。
带着笑意,坐在办公室里。
“听我妈说,这个月她的工资有八百多!我爸才七百多。我妈现在在家可得瑟了........说她是技术工种,按件提成,比我爸那个笨手笨脚的家伙赚得多.......”
我没有说什么,拿出来了一份文件,“这是房屋买卖合同。我现在正式把二棉厂名下的那三栋小洋楼,一共九户,卖给你!价格嘛是一万一套。一会你跟我去房房产局把手续办了。王所交待的,说是民事纠纷的话,就不用麻烦他们了。后面怎么过份,只要不伤人就好!”
大凡接过了合同,签上了自己的名字,“那这购房款,得以后给你了!”
我摇摇头,“说的什么话!敏敏怎么样?”
他点了一根烟,“这辈子都只能坐轮椅了,是姜五喜那个畜生把她丢下来的........”
“报警了吗?”
“没用!楼上那几个人都是他的人,都对好了口供。说是她自己跳下去的........”
我沉默了下,还是说了句:“姜四喜倒了!姜五喜屁也不是!”
大凡点点头,“我知道!所以最近我很安生!在等机会!”
我站了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小心点!报完仇,不行就回来!二棉厂我现在越搞越有信心!”
他笑笑,“哥!以后我们还是少见面吧!”
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