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迈的钱大爷瘦骨嶙峋的手指带着不容置疑的劲儿,颤抖却异常坚定地拽住了周大头的胳膊肘。
他的喉咙里发出“出去,出去”的闷响,不由分说就往门外拖拽——那干枯的手背上,爆起青筋如同枯树的虬枝。
周大头,这位在二棉厂跋扈惯了的“土皇帝”,哪受过这等冒犯?
他浓黑的眉毛猛地一拧,胸膛因怒意急剧起伏,一股蛮横的戾气直冲天灵盖。“老不死的!敢动老子?”
他暴喝一声,一只蒲扇般的大手已然带着风声猛推出去,结结实实印在钱大爷单薄的胸口!那力道之大,仿佛一头蛮牛顶撞朽木。
“嘭!”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响起,钱大爷枯瘦的身体瞬间成了断了线的风筝。他甚至连一声惊呼都来不及发出,整个身体便不受控制地踉跄着向后飘飞.......
紧接着是更令人心悸的“哐当”一声,他瘦骨嶙峋的脊背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脑袋弹了一下,旋即歪向一边,再无声息,只有牙关无意识地紧咬着,嘴角沁出一丝混着泥土的暗红。
整个世界似乎凝固了一瞬。
“少他娘在地上装死!给老子滚起来!想讹钱?没门儿!老子让你牢底坐穿信不信!”
周大头指着地上的钱大爷,唾沫星子横飞,脸膛因为激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涨得紫红。
他那粗嘎的咆哮在一片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试图用旧日的淫威压住此刻的惊慌——他仍旧以为自己是那个可以一跺脚就让二棉厂抖三抖的周厂长。
“老钱!老钱!你醒醒啊!”我爸嘶吼着,一个箭步扑跪在钱大爷身边,粗糙的大手拍打着老人冰凉的脸颊。
钱大爷脸上那点残存的血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灰败的脸色在灯光下白得瘆人。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窜上来。“快!去厂办打电话叫救护车!立刻!马上!”
我的声音划破了短暂的寂静,带着一丝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尖锐,指向离门口最近的那个身影。
那工人像是被鞭子抽了一下,弹簧般从震惊中蹦起,鞋底擦着地面带起一阵烟尘,疯了似的冲向厂办公楼的方向。
周大头粗犷的脸上终于掠过一丝真正的慌乱。他眼珠乱转,猛地转向几个噤若寒蝉的厂领导家属,嘶声命令:“你们都看见了!都给我作证!是这老东西先动手拽我的!我这是正当防卫!自卫!听见没?都给我作证!”
他试图编织一道脆弱的证人墙,掩盖那粗暴的伤害。
“放你娘的狗屁!”我爸猛地抬头,眼睛里布满血丝,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指着周大头的鼻子怒骂,“老钱他只是拉你出去!是你!周大头!是你用了吃奶的力气一拳头把他打飞的!你这是要他的命啊!老张!老李!你们几个过来,给我把周大头看住喽!老李,你脚程快,赶紧去老钱家!把他婆娘、儿子、姑娘还有所有能管事的亲戚都喊来!一个都别落下!”
他愤怒的声音在空旷的车间里回荡,带着悲怆和决绝。
几个往日里被周大头压得喘不过气的老工人,此刻眼神里交织着恐惧和愤怒,互相看了一眼,咬了咬牙,围了上来,像一道沉默的人墙堵住了周大头的去路。
“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周大头色厉内荏地大叫,额角渗出冷汗,“我现在要走!敢拦我,我告你们非法拘禁!等着吃牢饭吧你们!”
看着他那副外强中干的模样,我冷笑一声,那笑意却冰冷刺骨。“小辉!”
我扭头喊道,“去,直接报警!说清楚,周厂长周大头故意伤害,把一个老大爷打得倒地昏迷,生死不明!就说现场急需警察!”
“潘盛!你个小畜生!你个小王八羔子!你敢血口喷人!”周大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双目圆瞪,跳着脚破口大骂。
但那声音里已不复嚣张,只剩下气急败坏的空洞。
……
尖锐刺耳的警笛声和救护车的鸣笛几乎是同时撕裂了厂区黄昏沉闷的空气。
刺目的红蓝灯光急促地旋转着,在冰冷的厂房墙壁和人们脸上交替打上变幻不定的光斑,勾勒出一张张紧张、惊恐、愤怒的脸。
周大头还在徒劳地对着为首的警察嚷嚷辩解,唾沫星子在警灯下闪烁,但那救护车仓惶地拉走了昏迷不醒、仿佛破布娃娃般的钱大爷,像一盆冷水浇灭了他最后一丝幻想。
虽然各执一词,但伤害是事实摆在那里,他和那八个试图帮腔的领导家属,都被警察不容置疑地带离现场,嘈杂的声音远去,警笛声渐行渐尾,只留下厂区里一片狼藉的寂静和对峙后的血腥味。
小辉,不知何时凑了过来。他瞥了一眼远去的人群,眼底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压低了声音在我耳边说:“哟!盛哥,这下‘清净’了!这帮老领导们都去所里‘作证’了,家里不就‘门户大开’了?刚好,我这就叫兄弟们去‘帮’他们腾房子?”
我没有说话,只是眼神晦暗不明地看着远方。
本来想问问小辉大凡的近况,想想还是算了。
小辉似乎读懂了沉默里的默许,咧嘴一笑:“那盛哥,我先带人去‘忙’了?”
“……嗯。”
我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算是回答。
眼下,只有更拼命地送货赚钱,给他垫一条退路.......
........
这次只是补货,又是在市区。所以没花费多少时间。
回到熟悉的二棉厂,已经是晚上九点半。天色早已浓如泼墨,只有厂部那扇窗户还透出昏黄的灯光。
推开门,浓重的旱烟味呛得人喉咙发痒。
我爸正缩在藤椅里,手中的烟袋锅子明明灭灭,映照着他紧锁的眉头,阴影在深深的褶皱里刻下忧愁的沟壑。他真的老了!
烟雾缭绕中,他缓缓抬眼,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回来了?王所那边让你过去一趟。”
他顿了顿,仿佛在压抑什么,烟锅子在桌角重重地磕了几下,灰白的烟灰簌簌落下。
“怎么了?什么事啊?”
我爸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面交织着复杂的光——有畅快,也有隐隐的担忧,“哼!小辉他们手脚倒快!趁那几个‘蛀虫’没回去,撬门落锁,把那三栋小洋楼给‘清’了!听说场面不小,沙发桌子扔了一院子!厂里传的话都说了——是‘腾退’!‘厂里的意思’!”
他的目光锐利地穿透烟雾,钉在我脸上,重复道:“他们都说……这是你的意思?”
面对父亲探询的目光,我避无可避,只能硬着头皮,迎着那复杂的视线,点了点头:“……是。”
大凡的意思可不就是我的意思。没有什么好逃避的!
出乎意料地,我爸没有暴怒。他反而从鼻腔深处猛地哼出一声,那声音冷硬得像块铁石,却又带着一种多年怨气一朝吐出的畅快:“干得不错!”
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地上,“这帮蛀虫,啃垮了二棉厂几代人的家底,还想赖在洋楼里享清福?呸!该滚!”
他站起身,佝偻的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黑脸王亲自点名让你去……你还是麻溜点去吧。”
他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沉稳,但话尾却透着一丝凝重,“那家伙……不好应付。”
........
深秋傍晚的风,我猛地一蹬脚下那辆老旧的“二八大杠”自行车,链条发出嘎啦的金属摩擦声,车轮碾过坑洼的水泥路,载着我一路往派出所方向冲去。
推开派出所那扇油漆剥落、略显沉重的木门,一股混杂着劣质烟草味、汗酸味和紧张情绪的浑浊热浪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
昏暗的光线下,不大的接待室里早已被塞得满满当当,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抬眼望去,好家伙!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钉在我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憎恨与怒火——全是之前霸占二棉厂小洋楼的那帮子“领导”和家属。
胡大强,那个曾经最嚣张的副厂长,此刻满面油光涨得通红,眼球里布满血丝,像是要吃人。
他第一个蹦出来,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鼻尖上,嗓门大得几乎要把屋顶掀翻:“潘盛!你个小王八羔子!是不是你!说!是不是你指使那帮狗日的崽子去抄老子的家?!”
仿佛点燃了火药桶,“嗡”的一声,其余七家也跟着炸了锅!众人呼啦啦全站了起来,桌椅碰撞乱响一片。
七八根胳膊凶狠地指点过来,七八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庞挤到眼前,厉声责骂混作一团:
“就是你!黑心烂肺的东西!”
“你个土匪!流氓厂长!”
“谁给你的狗胆砸我们的家!?”
“老子跟你拼了!”
一只枯瘦蜡黄的手指,带着尖锐的指甲,猛地戳到我眼前,差点戳到我的眼皮!那充满侮辱性的动作和混杂着烟臭的呵斥,瞬间引燃了我压抑的怒火,血液“嗡”的一声直冲头顶!
“操!”我猛地向前踏出一步,身高优势瞬间迫近众人。
胸膛急剧起伏,声音如同炸雷般在混乱的房间里爆开,带着一股狠戾的煞气:“一群蛀虫!垃圾!”
声音陡然拔高,震得窗户似乎都在嗡嗡作响:“再他妈敢用爪子指老子一下试试?!”
这突如其来的爆发,配合着我平时少言寡语却自带凶名、此刻又是手握二棉厂生杀大权的正式厂长身份,形成一股无形的压力。
离我最近、刚才还跳得最欢的几个家伙,脸上的戾气瞬间凝固,被这声怒喝惊得一哆嗦,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指着我的手也讪讪地僵在了半空,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恐。
整个房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嘈杂的咒骂声像被掐断的录音,只余下粗重的呼吸和几不可闻的倒吸冷气声。
就在这剑拔弩张、几乎要失控的火星上,“吱呀”一声,里间办公室的门开了。
黑脸王那张万年不变的、锅底似的铁青脸探了出来,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扫过乱糟糟的人群,最后精准地锁定了我,眉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
“潘盛!”他的声音低沉却极具穿透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干什么?!给我滚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