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正搓着手,一脸褶子都笑开了花,那目光像是粘在了梅梅身上,完全忽视了我这个亲儿子。
“嘿哟,这什么时候找的女朋友啊?”他声音洪亮,带着掩饰不住的惊喜和一种近乎炫耀的得意,上前两步,把梅梅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儿子,你真的是出息了啊!真没想到,找个这么俊的姑娘……”
那语气,像是中了头彩。
我脑壳嗡嗡作响。梅筱的出现纯属意外加我暂时的“鬼迷心窍”,现在这情况……简直像往油锅里泼冷水。
解释?越描越黑,而且当着梅筱的面说她不是我女朋友?那梅梅会怎么想。
我这张脸还没厚到那程度。只能硬着头皮,声音没什么起伏:“什么事?”
我爸这才像刚想起正事,但眼角余光还在梅筱身上瞟:“哦哦,就仓库工地那儿,挖机不是干活么,把咱厂里的水管挖断了!人家开挖机的说了,赔钱!我就是过来问问你…这…大概要多少钱才合适?”
他搓手的动作更频繁了,显出几分局促不安,心思显然还在“儿媳妇”身上。
这点破事……我心烦意乱,只想赶紧支走他:“这点小事,你自己看着办就行!赶紧走,忙你的去!”我语气有点冲,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我爸却像没听见,或者选择性屏蔽了我的驱赶。
他转向梅筱,那笑容堆得比仓库里码放的布包还实诚:“姑娘,别介意我这老头子啊。你叫啥名字啊?哪儿的人?家里爹妈都好吧?看着真年轻,多大岁数了?”
一连串的问题像个查户口的机器开动了,眼神里的热切几乎能点燃空气。
梅筱明显愣了一下,带着一丝困惑看向我,像是在无声地询问:“这位叔叔是……?”
我爸抢在我前面,挺直腰板,音量又抬高了些:“我!我是他爸!亲爹!!”
那架势,比宣布什么元首还要自豪。
梅筱脸上立刻浮现出得体的笑容,声音清脆悦耳:“叔叔您好!我叫梅筱。我是二重的。”
她又补充道,“我父母身体都挺好的。我今年二十六。”“
二重”——江城第二重型机械厂?我脑子里划过一丝确认。
我爸一听,脸上的笑容简直要溢出来,一拍大腿:“哎呀呀,二十六!好年纪!和我们家潘盛正好!姑娘你等等!千万别走啊!我这就去把孩他妈叫来!她要是知道儿子找着对象了,准得乐疯!等着!一定等着啊!”
他激动得转身就想跑,动作太大,差点一头撞在旁边的砖柱上。
看着他踉跄的背影,我头皮发麻——我妈?!那个天天念叨“抱孙子”、眼睛都快望穿了的亲妈?!她要是来了,这误会就彻底坐实,没八百匹马都拉不回来了!那场景,光想想就让我窒息。
我一把抓住梅筱的胳膊,用力往外推,语气近乎恳求又带着急切:“赶紧走!再不走就真走不了了!”
梅筱被我推得一个趔趄,站稳后非但不恼,反而双手往胸前一抱,下巴微扬,那双漂亮的丹凤眼挑衅地瞪着我:“哼!我就不走!咋了?配不上你潘大厂长啊?”
她的语气带着点娇蛮,却又有种说不出的风情。
看着她这副无赖样,加上之前的亲密接触,我心头确实有点乱。那晚KTV包间的灯光、她贴近的温度、唇齿间的气息……一幕幕闪过。
“我知道你看不上我在八号上班那工作!告诉你,我辞职了!”她突然压低声音,往前凑了一步,眼神变得分外认真,甚至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潘盛,我就是赖上你了!我喜欢你!你同意,咱们皆大欢喜;你不同意?”
她扬了扬眉毛,露出一丝狡黠又有点小得意的笑,“反正抱也抱了,亲也亲了,搂也搂了,姐又不吃亏!你看着办吧!”
这辈子,还真没被女人这么“豁出去”地主动过。那一瞬间,说没点受宠若惊、没点悸动是假的。男人的虚荣心多少得到了满足。梅筱本身条件确实很吸引人。
但下一秒,一股更强烈的膈应感猛地窜了上来。
第一次见面,在那样的场合,她就能那么主动、那么紧地搂住一个陌生男人——八号公馆里的“新老板”胡建新。这个画面像根刺一样扎在心里。是不是意味着……每一个踏进她包厢的客人,只要付了钱,或者有点身份,都能享受到她同样的热情服务?那种职业化的、程式化的热情?
阳光有些晃眼,仓库门口堆积着一些待处理的废料和锈迹斑斑的金属构件。烟草的辛辣气息在喉咙里打了个转,我突然觉得脑子清醒了许多。
那种“膈应”,不是对她的否定,是对那种环境、那种可能性的本能排斥。它会像陈年的油污,一旦沾染,时间越久,想起来只会更不舒服,成为日后心口一道永远难以磨平的疤痕。
我长长地吸了一口烟,又缓缓吐出。烟雾缭绕中,我定了定神,掐灭了脑子里那点残留的意乱情迷。与其在这里牵扯不清,不如远离这尴尬现场。
我利落地抓起旁边桌子上堆着的一叠派货单,在手里“啪啪”拍了两下,语气公事公办:“我得去送货了。客户等着。”
说完,不等她反应,我抬脚就走,速度快得像逃离什么洪水猛兽。
“喂!潘盛!你去哪?”梅筱的喊声从身后传来,带着点气急败坏。
我充耳不闻,凭着对厂区每一寸土地的了如指掌,在小路和车间的缝隙里灵活穿行。她脚上那双精致的高跟鞋在坑洼不平的老旧水泥地上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根本跟不上我的步伐。
三拐两绕,我就把她彻底甩在了迷宫般的厂区里。躲在一排堆积如山的废纺纱轴后面,我看着梅筱踩着高跟鞋,懊恼地在不远处转了几圈,最终气鼓鼓地跺了跺脚,转身朝着厂门口的方向走去。
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大门口,我才松了口气,从藏身之处走出来,整理了下被汗微微浸湿的衣领,径直走向仓库深处准备装车。
叉车轰鸣着将一捆捆布匹送上货车后斗,扬起的灰尘在透过高窗的光柱里上下翻飞。就在这时,一个人影引起了我的注意——消失好一阵子的小辉!他正站在一堆工人中间,满脸堆笑地散着烟。
小辉眼尖地看到了我,立刻收起对其他人的笑容,快步小跑过来,恭敬地掏出一根烟递给我:“盛哥!”脸上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讨好。
我接过烟,叼在嘴里,没让他点,目光在他脸上扫了扫:“小辉?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这小子以前跟大凡混过一段,后来没什么消息了。
“凡哥让我回来的!”小辉赶紧解释,指了指仓库后面那片独立的区域,那里隐约可见几栋红顶白墙的三层小洋楼——那是破产前厂里专门给周大头那些厂领导盖的干部楼。“凡哥说……回来收房子!”
“收房子?”我愣了一下,“收什么房子?”
“就是周厂长、胡副厂他们住的那几栋小洋楼啊!”小辉补充道,“凡哥说,他跟您说好了的!”
我皱眉想了想……哦,对!是有这么回事。当初我说要补偿大凡十万块,他大手一挥,说不用我的钱,表示要“收回”这几栋本属于二棉厂、但被周大头他们一直霸占着的小洋楼。
破产清算时手续混乱,这些楼因为产权还在厂里还没来得及转到个人名下,理论上确实可以收回来。看来大凡真动手了。
正说着,一阵喧嚣由远及近。打头的正是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中山装、腆着肚子的周大头,他身后呼啦啦跟着七八个人,个个面带寒霜,气势汹汹地冲这边压过来。
队伍里有男有女——全是以前厂里的实权人物,胡副厂长、王副厂长、李财务科长(女),还有他们的家属。九个人,正好对应那三栋楼里的九户人家
曾经的领导层,破产潮里没被淹着的“幸存者”,此刻却是厂区土地上最顽固的钉子。
老远就听见周大头中气十足的、带着愤怒的吼声,如同破锣刮蹭水泥地:“潘盛!你这是什么意思?!”
声音在空旷的仓库回荡。一行人很快冲到了装卸区,把我、小辉和几个装车的工人围在了中间。空气里的尘埃似乎都因他们的怒气躁动起来。
胡大强——以前的胡副厂长,长得瘦高,眼袋很重,此刻脸涨得像猪肝,指着我鼻子尖声质问:“我们住的房子你有什么资格卖?!那是厂里分给我们的!是我们干了一辈应得的!!”
周大头阴恻恻地瞪着我,仿佛在指控一个十恶不赦的罪犯:“对!我们为二棉厂流血流汗做了一辈子贡献!这些房子就是我们应得的!你一个小辈,凭什么说收就收?”
他的老婆,一个烫着过时卷发的中年女人,叉着腰帮腔:“就是!还有没有王法了?!你们停水停电半个多月,想逼死我们是不是?!告诉你们,我已经报警了!等着被抓吧!”
唾沫星子差点喷到我脸上。
我冷眼看着这群昔日的“厂领导”,听着他们嘴里吐出的“贡献”、“应得”,只觉得讽刺无比。
他们这些人,占公家便宜占成了习惯,仿佛厂里的一切都天然是他们的私产。如今唯一一个便宜没占到尽兴),反倒跳出来指责我这个想要拨乱反正的人?真是滑稽透顶!
我依旧没吭声,只是对着旁边一个愣住的装车工使了个眼色,声音没什么波澜:“去,把我爸叫来。”
这群人年纪都比我大,我脾气忍不住动手不合适!
让同样是“老工人”代表的我爸来对付他们,更合适。
这短暂的沉默似乎给了他们更多“理直气壮”的底气。王副厂长痛心疾首地指着周围:“潘盛啊潘盛,算我以前看错你了!亏你还是老潘的儿子,我们几个看着你长大的啊!当年你爸困难的时候,厂里谁没帮过他?”
李财务是个精瘦的女人,眼神很刻薄。立即接口,声音尖细:“是啊!他算老几啊?!如今翅膀硬了,就敢收我们的房子?!恩将仇报的白眼狼!”那语气,仿佛他们当年施舍了多大恩典给我家一样。
“白眼狼?”一个低沉压抑的声音从人群外围传来,众人下意识地让开一条道。
我爸潘建国紧绷着脸,眼神像淬了火的刀子,一步一步走了过来。他扫视着这群昔日的“领导”,最后目光钉在刚才说话最欢的胡大强脸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所有嘈杂:“胡大强,你刚才说的什么屁话?!”
他径直走到胡大强面前,两人几乎鼻子对鼻子:“我那年在水泵房干得好好的,是谁打着‘岗位需要’的名义,把我硬生生调到最苦最累的机修班的?!不就是因为你那偷厂里布匹、用船从湖面往外运的小舅子被我撞见举报了吗?!你那叫帮我家?”这番话掷地有声,揭开了几十年的疮疤。
胡大强的脸瞬间由红转白,眼神慌乱地左右瞟,嘴上却不肯认输,梗着脖子争辩:“放屁!那是…那是集体讨论的决定!跟我个人有什么关系?!潘建国你别血口喷人!那年年底评先进工作者,我还投了你一票呢!周厂长可以作证!”他试图把周大头拉下水。
我爸没理他的嘴硬,转头看向我,眉头紧锁:“到底怎么回事?”他更关心眼前失控的局面。
我看着他被这群人气得发青的脸,想起他刚才对梅筱那过度的热情带来的麻烦,心里也攒着火气,语气带上了罕见的严厉和不耐烦:“:厂里的门卫,你是怎么挑的人?!怎么什么无关人等都敢放进来堵着仓库闹事?!你到底能不能干了?!!”
我爸——一直代理我管理着二棉厂的日常和生产。我只管卖货进货。
他此刻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被我这个儿子当众问责显然难堪。
他猛地扭过头,对着仓库入口方向,那个一直缩着脖子、几乎把自己藏起来的值班门卫老钱头爆发出一声怒喝,声音洪亮得在偌大的仓库炸响:“老钱!你听见没有?!厂长问你话呢!什么乱七八糟的妖魔鬼怪都敢放进来堵厂长?!你耳朵聋还是眼睛瞎?!还想不想干了?!”
七十多岁的老钱头,一辈子唯唯诺诺,此刻被我爸这突如其来的、毫不留情的怒吼吓得浑身一哆嗦。
他那张布满褶皱的老脸瞬间涨成了酱紫色,脖子上的青筋都突了起来。长久以来积累的对这些“前领导”们仗势欺人的怨气、对自己身份卑微的委屈、还有被新任领导当众训斥的羞愤,瞬间找到了宣泄口。他抬起头,瞪着血红的眼睛,像头被激怒的老狮子,朝着那群昔日的“厂老爷”、“厂太太们”发出了他有生以来最大声、最有力量、也最彻底的咆哮:
“滚——!都给我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