濡须口。
濡须水在此处汇入浩荡长江,形成一片水流相对平缓的水域。
两岸地势险要,江东在此依山傍水修筑了坚固的水寨和营垒,巨大的战船停泊其间,樯橹如林,戒备森严。
这里是江东东线防务的核心据点之一,扼守着北上淮南的重要水路通道。
深秋的寒风掠过江面,带着刺骨的湿冷,吹得水寨旌旗猎猎作响。
校场上,兵器撞击和操练的呼喝声不绝于耳。
然而,此刻校场中央的气氛却异常凝重,甚至带着一丝剑拔弩张的意味。
濡须督、裨将军、新城亭侯朱桓,一身锃亮的明光铠,按剑而立。
他年近四旬,面容刚毅,颌下短须修剪得整整齐齐,此刻却因极度的愤怒而微微颤抖。
他锐利的目光如同两把冰锥,死死钉在面前一名年轻小将的身上。
这名小将,正是他麾下的校尉,丁奉,丁承渊。
丁奉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相貌平平无奇,甚至有些粗犷,混在人群中毫不起眼。
唯有一双眸子,此刻在朱桓的怒火逼视下,却亮得惊人,如同寒夜中的星辰,燃烧着一种近乎执拗的火焰。
他同样身披甲胄,手握佩刀,站得笔直,毫不退缩地迎着主将的目光。
“丁承渊!”
朱桓的声音如同闷雷,压抑着滔天的怒火。
“你再说一遍!你意欲何为?!”
丁奉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声音却异常清晰和坚定,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锐气:
“回禀将军!末将……末将欲率本部八百部曲,即刻拔营北上!响应武卫都尉孙桓将军之檄文,共击合肥,讨伐国贼曹操!”
“响应孙桓?!”
朱桓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他猛地踏前一步,手指几乎要点到丁奉的鼻尖。
“他孙叔武的檄文?!他算什么东西!一个擅离职守、抗命不遵的狂悖之徒!他的檄文,就是一张废纸!是煽动叛乱的祸根!”
朱桓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难以置信和极度的不满:
“丁承渊!我素知你悍勇无畏,作战机敏,是可造之材!这才将你带在身边,悉心栽培!”
“可你如今,竟要听信这无根无源的檄文,罔顾军令,擅自率兵北上?!你可知这是何罪?!这是擅调兵马!形同谋逆!是要掉脑袋的!”
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吹过两人之间,气氛降至冰点。
周围的士卒都停下了操练,远远望着这边,噤若寒蝉。
面对朱桓疾风骤雨般的斥责,丁奉脸上的肌肉绷紧,眼神却愈发坚定。
他没有被“谋逆”的帽子吓倒,反而挺直了脊梁,声音依旧沉稳有力:
“将军息怒!末将深知军法森严!但末将更知,战机稍纵即逝!孙桓将军,虽未奉命令,然其挥师北上,连战连捷!江都津奇袭得手,堂邑城大破张虎,兵锋直指合肥!”
“此乃我江东儿郎多年未有的壮举!其檄文所言‘还土于民,共抗曹暴’,更是堂堂正正,大义昭昭!”
丁奉越说越激动,眼中那团火焰熊熊燃烧:
“合肥!乃曹魏淮南第一重镇!若能趁此良机,与孙桓将军里应外合,一举拔除这颗钉子,则淮南震动,江北局面将为之一新!”
“此乃天赐良机于江东!岂能因一纸迟来的命令而错失?!”
他直视着朱桓因愤怒而有些发红的眼睛,话语中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急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将军!末将敬您稳重老成,然战场之上,岂能事事等待至尊之令?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若待合肥守军缓过气来,张辽援兵抵达,孙桓将军孤军深入,恐有倾覆之危!届时,我江东痛失良将锐卒,更失此千载难逢之北伐良机,岂不痛哉?!”
“住口!”
朱桓怒喝一声,打断了丁奉的话。
他胸口剧烈起伏,指着丁奉的手都在颤抖。
丁奉这番“当断不断”的言论,深深刺痛了他。
他朱桓坐镇濡须口多年,以稳健著称,深得孙权信任。
他何尝不想建功立业?但身为方面大将,他深知责任重大!
孙桓的行为本就充满变数和风险,没有得到至尊的明确指令,他朱桓若贸然跟随出兵,一旦有失,谁来承担这滔天干系?
这不仅仅是个人前程,更关乎整个濡须口防线的安危!
“竖子狂妄!”
朱桓脸色铁青,声音冰冷。
“你只看到孙桓的几场小胜,却不见其孤军悬于敌后的凶险!更不见其擅自行动,已陷我江东于两线开战之危局!”
“至尊未发一言,吕都督未有片语!你区区一个校尉,仅凭一腔血气,就敢妄言大局?!就敢质疑本将的决断?!你眼里还有没有军法?!还有没有至尊?!”
朱桓的质问掷地有声,充满了主将的威严和对规则的维护。
他死死盯着丁奉:
“今日,你若敢踏出这校场一步,便是公然抗命!休怪本将……军法无情!”
“将军!”
丁奉重重抱拳,眼中最后一丝犹豫也消失了,只剩下磐石般的决绝。
“军法如山,末将知晓!然,讨魏伐贼,扬我江东之威,乃我辈武夫当为之事!若因循守旧,坐视良机流逝,末将……宁违军法,亦不违本心!”
说罢,丁奉不再看朱桓那震惊而愤怒的脸庞,猛地转身,对着校场一角早已集结完毕、人人眼中都闪烁着复杂光芒的八百本部部曲,厉声高喝:
“弟兄们!孙桓将军已在堂邑大破魏军,剑指合肥!讨魏檄文,言犹在耳!‘还土于民,共抗曹暴’!此乃大义!”
“我等身为江东男儿,岂能坐视友军孤军奋战?!岂能坐视国贼肆虐中原?!”
他的声音如同洪钟,在校场上空激荡:
“愿随我丁奉北上合肥,共襄盛举,诛杀国贼者——上马!出发!”
“愿随校尉!”
八百部曲齐声怒吼,声震四野!
他们大多是丁奉一手带出来的同乡子弟或久经战阵的老兵,对丁奉的信赖和对建功立业的渴望压倒了对军法的恐惧。
丁奉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脸色铁青、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岁的朱桓,眼神复杂,却再无迟疑。
他猛地一夹马腹,战马长嘶!
“走!”
八百骑如同决堤的洪流,紧跟着丁奉,在朱桓和周围无数道惊愕、敬佩、担忧的目光注视下,义无反顾地冲出了濡须口大营的辕门,踏上了北上的征途!
“丁奉!竖子安敢——!”
朱桓的怒吼在身后传来,充满了愤怒和被冒犯的威严,却被淹没在滚滚的马蹄声中。
丁奉充耳不闻,他目光灼灼地望向北方,那里是烽火连天的淮南。
他一边策马疾驰,一边对身旁亲兵大声下令:
“传檄沿途!告知淮南父老:桓公孤军伐魏,吾等岂可坐视?愿从者共诛国贼!”
这充满血性和号召力的檄文,如同投入干柴的火星。
沿途听闻孙桓连捷消息、本就人心浮动的地区,一些被击溃的魏军散兵游勇,一些不堪曹魏压迫的流民壮丁,甚至一些地方豪强的私兵,纷纷汇聚到丁奉这杆突然竖起的“讨魏”大旗之下。
当这支队伍冲破魏军薄弱的封锁线,渡过濡须水,踏上江北的土地时,已从最初的八百人,迅速膨胀到了两千之众!
一支新的、充满锐气的力量,正向着合肥方向,如利剑般直插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