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臣遵旨。”崔琰压下心中的疑惑,躬身应道。
李景挥了挥手:“下去吧。”
“臣告退。”崔琰再次深深一揖,躬身退出了御书房。
厚重的殿门在崔琰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内外的光线。
御书房内,只剩下李景一人,以及那袅袅的青烟和无声的沉寂。
他放下手中的奏折,目光投向窗外,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复杂难明的情绪。
废太子......这个念头,在他心中盘桓了二十年。
自大夏立国以来,便是皇族与世家门阀共天下,这是彼此之间的默契。
也是大夏的立国之本,更是大夏之所以空前强盛的根本。
世家根深蒂固,掌握着经济、土地、府兵、粮食、大量的地方官吏等资源。
说难听点,哪怕是整个朝堂上的文武百官,全都换上通过科举上来的草根寒门,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真要是动摇了世家门阀的根本利益,世家门阀都不需要利用手中的府兵揭竿而起,随便在经济上动点手脚,都能让一方经济崩溃,陷入动荡。
到时候天怒人怨,世家门阀随便站出来一个人,说皇帝昏庸无道,立马就能遍地烽火。
说到底,那些科举出身的草根寒门,不过是铺子里雇佣的伙计、账房、掌柜。
给他们再高的官职,他们也只能在世家门阀画好的那个圈子内施展抱负。
有能力,识时务的,让你也起家建立一个世家,把你吸纳到圈内一起玩。
不识时务的,一旦手伸到了圈外,没有任何人能保的了他。
若是打破了这个默契,让一个民女的子嗣成为大夏的下一任皇帝,无疑会让皇室与世家离心离德。
玩不好就是顷刻间帝国崩塌,成为一个个独立的国家。
这二十年来,他处心积虑,安排在李陵身边的近侍,属官,几乎全都是他精心挑选。
那些人的任务就是引导太子骄奢淫逸、狂妄暴戾、结怨朝臣。
他纵容太子的每一次恶行,甚至暗中推波助澜,就是要在太子身上积累足够多的罪名,积累足够多的怨恨,积累足够多的......废立理由。
同时这也是向那些世家门阀表明一个态度,告诉那些人他无意打破彼此之间的默契,这个太子只是因为那个女人的拥立之功,以及李陵的嫡长子身份,不得已先立在那里做个吉祥物罢了,随时都能废了。
李陵之前的表现,一直让他很满意。
冲动、愚蠢、暴戾、贪图享乐,活脱脱一个被养废了的纨绔。
冲击宫门那晚,更是精彩绝伦,几乎将废太子的理由送到了他手上。
然而,那晚李陵之后的表现,让他隐隐感到有些不安。
如果太子一直以来昏聩的表现,都是因为看透了他的用意,一直都在通过自污的方式在隐忍和明哲保身。
那就要看太子的目的是什么了。
太子若真的只是认清了现实,为了保住性命才表现的那么配合,那倒也无所谓。
蝼蚁尚且偷生,想活着没什么不对。
可若太子的隐忍,是有其他什么想法,那就不得不防了。
“只索要钱财,不交好崔琰?”
李景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在御案上敲击着:“你那天晚上的那番话,到底是真情流露,还是早就想好了的说辞。”
“又或者,那天晚上率领百人冲击皇宫的行为,本身就是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某种算计?”
想到这里,老皇帝不禁摇了摇头,或许真的只是自己想多了。
太子自幼学的都是诗书礼仪,琴棋书画,从来没有人教过他权谋和治国理政。
长大之后,更是有着一堆人引导他吃喝玩乐,骄奢淫逸。
这种情况之下,太子要是都能做到从带领百人冲击皇宫,到那番看似真情流露的肺腑之言,全都是他的某种算计,未免也太离谱了。
他拿起朱笔,在一份关于燕然都护府都护,奏请对燕然都护府境内,同罗部发动叛乱进行镇压的奏折上,批下了一个“准”字......
......
东宫,太液池湖心亭。
太液池波光粼粼,倒映着秋日高远的蓝天和几缕浮云。
湖心亭内,秋风带着池水的微凉和草木的清气穿亭而过。
李陵站在亭中央的汉白玉石桌前,微微俯身,手握一杆紫毫,笔走龙蛇,在铺开的雪白宣纸上勾画着,嘴里还哼着曲子,神情专注中透着几分惫懒。
“天生妩媚风流俏模样,偏嫁五尺短儿郎......”
旋律优美,但词句却是让侍立一旁的璃珈忍不住微微蹙眉。
“谷树皮三寸丁,夜夜空对,枉自结惆怅~~~”
“生就娉婷袅娜好身段,若为娼,无妨~~~”
李陵哼到兴起处,笔锋一转,在纸上画出一个方方正正的方块,里面歪歪扭扭地写上“一萬”。
“冠花街,压群芳,身无所拘,心无疆~~~”
他又画了个小鸟,标上“幺鸡”。
“斜阳含羞越花窗,浮云带怯偷眼望......”
这次是个筒子。
“美人微醺,衣半敞~~~”
手指灵活地在纸上勾勒着“白板”。
“青丝半绾慵依床,星眸初泛潋滟光,檀口轻启吐兰芳~~~”
哼到这里,他画了个“發”字,笔锋一顿,似乎觉得不够形象,又在旁边画了个铜钱图案。
璃珈静静地站在李陵身后三步远的位置,黛青色的宫装衬得她身姿挺拔。
她看着太子笔下那些从未见过的奇怪符号和图案,听着那带着明显狎昵意味,旋律悦耳婉转的调子,饶是她定力过人,额角也忍不住浮起几道细微的黑线。
这词......未免太过直白放浪了些。
她身后的两名小侍女更是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努力憋着笑,脸都涨红了。
秋风穿过亭子,带着池水的微凉和草木的清气,吹散了亭内一丝若有若无的墨香和那婉转悦耳的靡靡之音。
李陵浑然不觉,或者说根本不在意旁人的眼光,自顾自地沉浸在“创作”中,又画了个“红中”,嘴里还在哼唱:
“......倒浇红烛夜行船,鱼水同欢赴巫山,长睫卷,媚骨软,再~~~贪~~~欢~~~”
他画的是麻将牌面,心中盘算着等解了禁足,就让人用上好的玉石把这些牌刻出来,丢到他那家赌坊里去。
这东西规则简单又极易上瘾,绝对是敛财的利器。
那家赌坊的名字也得改一下,‘千金坊’这个名字不好听,等出去就给改成‘千金一笑楼’。
再高点性感荷官在线发牌之类的,生意一定很火爆。
到时候再开一家足浴养生会所,生意一定不错。
正当他画完了麻将,琢磨着画扑克牌的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湖心亭的悠闲。
一名侍女匆匆沿着连接岸边与湖心亭的九曲回廊跑来,在亭外停下,微微喘息着禀报:
“启禀殿下!晋王殿下......晋王殿下来访,说是......说是来探望殿下。”
李陵哼歌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握着毛笔的手停在半空,墨汁滴落,在洁白的宣纸上晕开一小团墨迹。
他缓缓抬起头,脸上那副玩世不恭、醉心“艺术创作”的神情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晋王?李珩?
这都多少天了,那位世人眼中待人谦逊温和,礼贤下士的‘贤王’,终于想起自己这个皇兄了啊。
璃珈也瞬间敛去了所有表情,恢复了平日的沉静,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她看向李陵,等待着他的示下。
秋风依旧,吹得亭角悬挂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湖面倒映的天空,不知何时飘来一片厚重的云翳,遮住了些许阳光,让湖心亭内也笼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李陵放下笔,放下衣袖,脸上重新挂起一个温和的笑容。
“原来是孤的四弟来了,快请!”
“璃珈,备茶,不,是备酒,把咱们那烈酒拿上来,再给我拿个酒樽过来。”
璃珈闻言怔了怔,这位太子殿下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酒樽?
如今宫中宴饮,上至天子,下至普通官员,早已惯用精致轻巧的玉杯、瓷盏或水晶杯。
酒樽,多是祭祀古礼或收藏把玩之用,哪里还有人会将那种复古的东西,用于日常宴客。
酒樽除了酒器以外,也算是一种礼器,东宫库房自然也是有一些精美的酒樽收藏品的。
璃珈虽然心中不解,却还是微微颔首,对身旁两名侍女低语吩咐了两句。
两名侍女躬身一礼,匆匆退下,去准备酒水和那尘封的酒樽。
不多时,先前报信的侍女引领着一人沿着九曲回廊向湖心亭走来。
来人正是晋王李珩,他今日未着亲王常服,只穿了一身月白云纹锦袍,玉冠束发,更衬得面如冠玉,气质温润。
李珩步履从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带着一丝关切与歉意的微笑,目光温和地投向亭中的李陵。
行至亭外阶前,李珩停下脚步,姿态优雅地整理了一下袍袖,准备躬身行礼:“臣弟李珩,见过皇......”
他清朗的声音刚刚响起,话还未说完,李陵突然抬手将其打断:“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