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瓶差点要了老张命的玩意儿,被我死死攥着带回了管委会那间比棺材大不了多少的单身宿舍。
我把它重重墩在掉漆的破桌子上,手指头刚才掰扯时用力过猛,现在才感觉到一阵阵酸麻,微微打着颤。
那点邪火还在烧,烧得心口窝一抽一抽地疼。
老张瘫在地上那绝望的哭嚎,他老婆那声撕心裂肺的“老头子”。
还有恒远厂区那像鬼眼似的探照灯,全他妈在脑子里搅和,嗡嗡作响。
“这脓疮……烂透了……”我盯着那瓶农药,标签上那个骷髅头咧着嘴,像是在嘲笑我下午在办公室那副夹着尾巴的怂样。
这脓疮不挤,臭的是整个云河,烂的是我自己的良心。
一股狠劲儿猛地顶了上来。
我拉过床头那个半旧不新的行李箱。箱子里除了几件换洗衣服,最底下压着的,是来报到前特意买的几本砖头一样厚的书。
妈的,当时还想着“书到用时方恨少”,现在想想,真他妈天真得可笑。
规矩?对,规矩!
哗啦一下把书全抖搂出来,《经济法》、《行政法》、《环境保护法》、《北江省地方条例汇编》。
书皮崭新得扎眼,跟我这个坐了快仨月冷板凳的“北大选调生”一样,透着股格格不入的生涩味儿。
这玩意儿在开发区,估计还没钱卫东(云河经开区管委会主任)桌上那本《高尔夫入门指南》翻得多。
不管了!死马当活马医!我今天,就要在这“规矩”上,凿开一条缝!
我一把抄起那本最厚的《环境保护法》。
翻开封皮,借着床头那盏瓦数低得可怜的灯泡发出的昏黄光线,我一页一页,一行一行地往下扫。
字儿密密麻麻,看得人眼晕。什么“三同时”制度,什么“环境影响评价”,什么“排污申报登记”。
全是些干巴巴的条文,看得我太阳穴突突直跳,那股邪火烧得更旺。
恒远那帮狗日的,排出来的毒水能把鱼塘都毒翻了,他们报了吗?登了吗?
环评怎么过的?钱卫东这王八蛋,是真管不了,还是压根儿就不想管?或者……他压根儿就收了黑钱?
翻!老子就不信找不出缝来!
时间一点一滴地爬,窗外黑得跟墨染似的。
宿舍里除了同屋李有福的鼾声,就只有我哗啦哗啦的翻书声。
后脖颈子也因为长时间低头僵得发硬,像插了根钢筋。
“排污许可……重点排污单位……在线监测……”我嘴里无意识地念叨着,目光在一行行枯燥的文字上飞速掠过。
突然,手指一顿,停在了一行小字上。
三年!原始记录!保存三年!
这他妈才是我该干的事!不是数笔芯!
一股电流猛地从脚底板窜上来,瞬间击穿了脑子里那团乱麻!
下午在鱼塘边,张建国那眼睛红得像兔子,吼着要证据!证据!
老子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道那水有问题,可拿什么证明?靠鼻子闻?靠眼睛看死鱼?
现在,这条文像黑暗中突然划亮的一根火柴!
恒远化工厂排的毒水弄死了张老栓的鱼,这是铁打的事实!
它肯定是重点排污单位(在云河这地界,化工厂不是重点谁是重点?)。
那它就必须有监测设备!必须保存原始记录!至少三年!
如果……如果他们的监测设备“恰好”在那天晚上“坏了”?
或者记录“丢了”?这他妈不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这就是铁打的漏洞!
心跳得跟擂鼓一样,咚咚咚地撞着胸腔。
刚才那股憋屈和愤怒,瞬间被一种近乎狂热的兴奋取代。
那点火气仿佛找到了突破口,不再烧灼,反而变成一股滚烫的动力。
我啪地一声合上《环境保护法》,又飞快地扒拉出那本《北江省重点排污单位环境管理办法实施细则》。
手指因为激动有点抖,翻了好几下才找到对应条款。
“现场检查……提供资料……不得拒绝……”我一个字一个字地低声念出来,眼睛亮得吓人。
管委会环保科呢?他们去查了吗?他们要求恒远提供监测记录了吗?
如果没去查,就是失职!如果恒远不给,就是违法!这条缝,更宽了!
还有!我猛地想起下午在现场看到恒远排污口附近浑浊不堪、漂浮着可疑泡沫的浑水。
当时只顾着愤怒和恶心,现在回想起来……
《水污染防治法》里怎么说的来着?我手忙脚乱地又翻开《环保法》和水污染防治相关章节。
禁止利用渗井、渗坑、裂隙、溶洞,私设暗管……
暗管!私设暗管!
恒远那帮孙子,会不会为了偷排省钱,真在排污口之外,神不知鬼不觉地埋了暗管?
直接把毒水排进张老栓鱼塘上游的水系?
不然怎么解释那么大的鱼塘,一夜之间全翻白肚了?就凭明面上那点“达标”排放?骗鬼呢!
这念头一起,就像野草一样疯长。但这次不再是绝望的窒息,而是带着一股血腥味的线索!
三条缝!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1.监测记录缺失或造假:证明恒远排放异常,逃避监管的铁证!
2.环保科监管不力:管委会失职渎职的铁证!钱卫东这顶“管不了”的帽子,戴不牢了!
3.可能存在的私设暗管:直接钉死恒远恶意偷排、造成重大污染事故的核弹级证据!
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膜里轰轰作响。
刚才还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的身体,此刻却充满了力量。
这是一条条通往反攻的路径!是能撕开恒远和管委会那帮王八蛋伪装的锋利刀片!
光知道缝在哪还不够,得把证据链砸实!
恒远厂区那地方,铜墙铁壁,凭我现在一个透明人,怎么进去查?怎么拿到那要命的监测记录?怎么找到可能存在的暗管?
钱卫东那条老狗,还有他背后那个没露面的徐常务副县长……他们会眼睁睁看着我撬开他们的“规矩”?
窗外的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
我盯着桌子上那瓶农药,老张绝望的脸和恒远厂区冰冷的探照灯光在我眼前交替闪过。边想着,边不自觉地瞥向门口,仿佛担心有人在监听。
妈的,这局棋,才刚刚开始落子。
找到缝只是第一步,怎么把这缝撕开,怎么把里面的脓血全他妈挤出来。
让那帮高高在上的官老爷和黑心商人痛得跳脚,才是真本事!
一股混合着亢奋顺着脊椎爬上来。
我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眼神落在桌子上那几本厚重的法规汇编上,又缓缓移向窗外那片无边无际的、孕育着风暴的黑暗。
规矩?老子这次,就要用真正的规矩,把你们的天,捅个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