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我下了班儿顺道就想再去张老栓家里看看。
院门虚掩着,里头一点声儿都没有。比傍晚那会儿那撕心裂肺的哭嚎更瘆人。
院子里黑黢黢的,只有堂屋门缝里透出一点昏黄的光。
堂屋里没开灯,只有灶台上点着一盏老式的煤油灯。
张老栓就坐在灶膛边的小板凳上。背对着门口。
他老婆,那个下午哭得快要断气的老太太,此刻像一尊没有生命的泥塑。
这会儿瘫在另一条小板凳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偶尔会不受控制地抽动一下,却连一丝呜咽都发不出来。
在这沉寂中,只有煤油灯灯芯燃烧时发出的“兹拉”声,静得能听见我血液冲刷耳膜的轰鸣。
不对劲!下午那么大的打击,老两口怎么可能这么安静?连哭都不会了?
我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昏暗中急扫。
掠过灶台,掠过土炕,掠过堆着破旧杂物的角落……
最后,死死钉在张老栓脚边那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赫然放着一个深棕色的玻璃瓶。
农药!
瓶子标签上的骷髅头标在昏黄的光线下狰狞着。瓶盖已经拧开了,就仍在瓶子旁。
我全身的血液“轰”地一声全涌上了头顶。
“张大爷!”我劈了叉的声音冲口而出,身体已经先于大脑扑了过去。
张老栓被我这一声吼叫吓得一激灵,猛地扭过头。眼神对上我,里面没有光,只有一片麻木的绝望。
他的嘴唇微微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的手,顷刻间拿起并死死攥着那个农药瓶子,仿佛那是他在这世上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放下!张大爷!放下!”
我吼着,人已经扑到他跟前,双手抓向他紧握着农药瓶的手腕。
那手腕瘦得只剩下骨头,皮肤粗糙得像砂纸,冰凉一片,完全不像个活人。
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带着一种绝望的固执。
眼泪毫无征兆地涌出他的眼眶。他用尽全身力气,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孙……孙干部……”他的声音断断续续。
“别……别拦我……这农药……比管委会的门槛……低啊……”
这句话狠狠扎进我的脑子!比管委会的门槛低?去他妈的门槛!
一股无法形容的邪火,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理智堤坝。
“低个屁!”我咆哮出声。
什么隐忍,什么规矩,什么办公室的谨小慎微,在这一刻全他妈被这冲天怒火烧成了灰烬!
我手上猛地一使劲,一只手毫不犹豫地狠狠劈向他紧攥着农药瓶的手!
“拿来!”我低吼着,带着不容置疑的蛮横。
“啪!”
玻璃瓶被我硬生生从他颤抖的手指间掰扯出来。
我死死攥着这要命的玩意儿。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一下,又一下,沉重得几乎要把我震晕过去。
张老栓被我这一夺,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从那条板凳上“噗通”一声滑坐到地上。
他蜷缩着,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
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毫无遮拦地地奔流下来。那是最原始、最绝望的痛苦嘶鸣。
“全完了……全完了啊……孙干部……那塘鱼……是我跟老婆子……养老的钱……是建国娶媳妇的本儿啊”
“信用社贷的五万块……月底就……就到期了……”
他哭得几乎背过气去,断断续续地嘶喊,“鱼……鱼没了……贷款……拿啥还啊……那是要命的债……那是要命的债啊!”
他猛地抬起那张彻底扭曲的脸,死死盯着我,翻滚着刻骨的悲愤。
“他们……他们是要绝我老汉的路啊!恒远那帮狗日的!他们排毒水……排毒水害死我的鱼!”
“管委会……管委会那些官老爷……装聋作哑!管不了?放他娘的狗臭屁!他们是一伙的!一伙的啊!”
他抬起手臂,手指哆嗦着指向那片被沉沉暮霭笼罩的方向。
那里,恒远化工厂在夜色里矗立着。
几盏惨白的探照灯刺破黑暗,像几只冰冷无情的眼睛,诡异地扫视着这片被它吞噬的土地。
“您看看……孙干部……您看看啊……”
张老栓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泪里挤出来的。
“它们……它们还在那儿……瞪着咱们呢……它们不怕!它们知道没人能拿它们怎么样!官老爷们”
“收了他们的黑心钱……就只会装瞎子!装聋子!我这条贱命……还能找谁说理去啊!不如……不如喝了它……喝了它一了百了啊!”
他老婆,那个瘫在板凳上如同泥塑的老太太,此刻也终于被这撕心裂肺的哭喊唤回了一丝生气。
她那张同样被泪水和绝望浸透的脸扭曲着,喉咙里发出一声尖利到变调的哭嚎,
“老头子——!咱将来给建国买房…还指着这鱼塘啊!”
她像颗炮弹一样扑过来,死死抱住瘫在地上的张老栓,爆发出惊人的力气,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两个人紧紧抱作一团,绝望的嚎哭撕开了这小院死寂的夜幕。
那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钝锯,在我心上来回拉扯,锯得血肉模糊。
“大爷,大娘,”我声音有点哑,压着那股翻腾的邪火。
“你们信我一句,别再做傻事。死了,除了让亲者痛,让那帮王八蛋更得意,屁用没有!”
我蹲下身,平视着张老栓那双枯井般的眼睛:“活着!咬牙也得活着!活着才能看到那帮孙子遭报应!”
张老栓眼里的死灰似乎被这“报应”两个字拨动了一下,微弱地闪了闪。
我攥着那瓶农药,翻腾了一下午的邪火,此刻非但没有熄灭,反而被这绝望的哭喊浇了一瓢滚油,轰然炸裂!
去他妈的冷板凳!再坐下去就是同谋!去他妈的夹着尾巴做人!去他妈的狗屁规矩!
我扭过头,死死钉向远方那片狰狞闪烁的工厂灯火。
那不再是冰冷的灯光,那是嘲弄!赤裸裸的、带着血腥味的嘲弄!它在无声地叫嚣:看啊,蝼蚁,你能奈我何?
一股混杂着滔天愤怒和冰冷决绝的气息在我胸腔里疯狂冲撞。手里的农药瓶像个滚烫的烙铁,烙得我掌心一片麻木。
这脓疮,捂得太久了!烂透了!
老子今天,就要撕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