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口闷气憋在胸口,比李有福那杯隔夜茶还馊。
那推土机碾碎的不止是菜地,是老百姓活生生的指望。
恒远那帮杂碎脸上那得意劲儿,真他妈想冲下去一人赏个大耳刮子。
“小孙!看够了没?文件看完了?”李有福那破锣嗓子又响了。
看文件?看个屁!老子现在满脑子都是老汉那花白头发上沾的泥,还有他儿子被打趴下时那通红的眼珠子。
那股邪火被强行压下去,烧得我舌根发苦。
“看完了,科长。”我转过身,脸上挤出点符合“新人”身份的麻木。
那堆狗屁不通的官样文章摊在眼前,字儿都在跳舞,一个也钻不进脑子。
恒远…周老板…王所…这几个词在脑子里来回撞,撞得嗡嗡响。
日子就在这种憋屈和提防中往前蹭。
李有福盯我盯得更紧了,放个屁都得打报告。
管委会这栋楼,像个巨大的水泥罐头,把人闷得喘不过气。
直到那天下午。
天刚擦黑,办公室里就剩我和还在装模作样“老油条”李强。
窗外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
比上次征地那会儿更惨,更绝望。
我心里咯噔一下。西边?挨着恒远那家破化工厂那边?
“操!又他妈鬼哭狼嚎啥呢?”李强不耐烦地摔了下报纸,探着脖子往外瞅。
我也坐不住了,站起来走到窗边。
西边那片水塘,远远能看见几个人影围在个水塘边上。
哭声就是从那儿传来的。一股说恶臭飘了进来,还有点…刺鼻的化学品味儿?
“老李,西边那水塘…谁的?”我装作不经意地问。
李强撇撇嘴,一副“关你屁事”的表情。
“还能谁的?老张头家的呗!张老栓!就是前段闹征地那个!那塘子是他的宝贝,养鱼的!这哭的…怕是鱼全翻肚皮喽!”
他说着,脸上居然还有点幸灾乐祸。
张老栓?我脑子里立刻闪过那张满是绝望的脸。
鱼塘?翻肚皮?化工厂?
不对劲!绝对他妈不对劲!
李强嘟囔了一句“晦气”,也拎包走人。
我听着那隐隐约约、时断时续的哭声。
那天张老栓那张绝望的老脸又浮现在我眼前。
上次是地,这次是鱼塘…恒远?化工厂?
操!我猛地站起来,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不能再装死了!这要真是恒远搞的鬼,张老栓一家就真没活路了!我得去看看!
我快步跑下楼,直奔西边那片洼地。
越靠近,那股味儿越浓,那是刺鼻的化学品味儿混合着浓重的鱼腥腐臭,熏得人脑仁疼。
暮色里,张老栓佝偻着背,跪在鱼塘边。
他老婆瘫坐在泥地上,怀里抱着个脸盆,里面是捡出来的几条翻着惨白肚皮的大鱼,早就死透了。
她哭得嗓子都哑了,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他儿子张建国,就是上次被钢管砸的那个黑脸汉子,红着眼蹲在一边,拳头攥得死紧,浑身都在颤抖。
整个鱼塘,一片沉寂。
水面上漂着一层暗褐色的油污,在暮色下,密密麻麻的死鱼翻着白肚皮,像被权力消化后又吐出的残渣。
“张…张大爷?”说着我走了过去。
张老栓抬起头,看到我,那绝望里透出一点微弱的光,像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干部?你是干部吗?”这声音嘶哑得厉害,“您…您可要给我们做主啊!”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腿一软又跪回泥里。
我赶紧扶住他。“怎么回事?”
“完了…全完了啊!”张老栓指着鱼塘,“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就…就全死了!一塘鱼啊!我的贷款!全指望它啊!”
他捶打着胸口,痛苦得说不出话。
他老婆抱着死鱼,只会呜呜地哭。
张建国猛地站起来,脖子上的青筋都爆起来了,眼睛死死盯着远处恒远化工厂,那眼神,像要吃人。
“还能怎么回事?!肯定是恒远那帮狗日的!他们厂子晚上偷排!”
“那管子…就埋在后面河沟里!我爹昨晚起夜,闻着味儿就不对!”
他咬着后槽牙,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去找管委会!值班的说管不了!让白天去!白天?白天他们还会排吗?!”
一股愤怒瞬间冲上我头顶!又是恒远!又是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晚上偷排,死无对证!
值班的管不了?放他娘的屁!管委会那帮人,是管不了,还是不想管?不敢管?!
我看着这一家子,张老栓绝望的身影,张大娘怀里冰冷的死鱼,张建国那几乎要喷出火的仇恨眼神……
这就是活生生被逼到绝路的证据!这就是血淋淋的第一滴血!
“建国大哥,”我声音有些哽咽,“你确定是恒远?看到他们排了?”
“不是他们还能有谁!”张建国低吼,“附近就他们一家化工厂!那味儿,就是他们厂里飘出来的酸臭!错不了!”
“值班的说管不了?”我追问,心里已经盘算开了。
“嗯!推三阻四!我看就是收了恒远的黑钱!”张建国恨恨地啐了一口。
我没再说话。蹲下身,忍着刺鼻的腥臭,用手在塘边黑乎乎的水里搅了搅。
水又黏又稠,带着一股强烈的刺激性气味。
我捻了点塘底的淤泥,凑到鼻子前闻了闻,那股化学品味儿更冲了。
“张大爷,建国哥,”我站起身,“这事,光哭没用,硬闯管委会更没用。他们敢偷排,就有的是办法推脱。”
张建国眼神一黯。
“但是!”我话锋一转,“只要是他们干的,就肯定有证据!跑不掉!”
我看着他们眼中重新燃起的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你们现在,听我的。”
张老栓和张建国都死死地盯着我,像要把我看穿。
“第一,这塘水,还有这些死鱼,是铁证!保护好!特别是塘底的黑泥!”
“谁敢动,你们就拼命!”我的语气斩钉截铁。
“第二,建国哥,你找几个信得过的邻居,现在!立刻!沿着后面那条河沟,往上找!”
“特别是靠近恒远厂区那段!看有没有暗管!”
“看有没有地方在渗脏水!记住,别惊动人!用手机,有情况就拍照录像!注意安全!”
张建国愣了一下,眼里的死灰被一股狠劲取代:“成!我这就去!”
“第三,”我看向张老栓,“张大爷,您辛苦,好好想想,最近除了死鱼,还有没有别的异常?”
“比如附近河沟里的小鱼小虾有没有死?庄稼有没有枯?水井的水有没有变味?这些都可能是证据!”
张老栓努力回忆着,眼睛亮了一下。
“有!有!旁边小河沟里,这两天漂了不少死泥鳅!我家菜地边上那几棵杨树,叶子都蔫了!发黄!井水”
“井水我不敢喝了,打上来有股怪味儿!”
“好!这些都记着!”我心里更有底了。污染不是孤立的!”
“还有,您家买鱼苗、饲料的票据,还有贷款合同,都准备好!这是证明您损失的!”
交代完这些,我最后看了一眼那片漂浮着死鱼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水塘。
暮色四合,像个巨大的黑色盖子,沉沉地压下来。
但我知道,盖子底下,是恒远那帮混蛋捂不住的罪恶!
证据链?老子就从你这“第一滴血”开始,一根根骨头给你拆出来!
“等我消息。”我对张老栓一家说完,转身大步离开,脚步飞快。
回到管委会那空荡荡的大楼,走廊里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在回响。
推开办公室的门,黑暗扑面而来。
我没开灯,径直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
窗外,恒远化工厂那巨大的黑影轮廓,跟个怪兽一样,那几处灯火在黑暗中像极了这只怪兽的眼睛。
我打开电脑,幽蓝的屏幕光映在我脸上。手指在键盘上悬停了几秒,然后重重敲下几个字:《环境保护法》。
管不了?老子自己找刀!这把刀,就藏在国家的法律条文里!
这把刀,能砍开这铁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