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有福那句“规矩”像块冻硬的石头,硌在我嗓子眼,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看文件!”李有福又是眼皮都没抬,又给自己续了茶。
那水声哗啦的,在他这儿是惬意,在我这儿是冰水浇头。
行,看文件。
我深吸一口气,坐回那张脏兮兮的椅子。
继续翻着那本《云河经开区1998-2002年工作总结及未来展望》。
全是车轱辘话。我耐着性子往下翻,越翻,心里那股被点燃的火苗就窜得越高。
“规划建设年产五十万吨特种钢材基地……引进国际领先电子产业线三条……预计年利税突破十亿!”日期是2000年。
我看看窗外那台还在耀武扬威的推土机,再看看这纸上画的大饼。
五十万吨钢材?国际电子线?十亿利税?扯什么淡呢!
这开发区成立那会儿,整个云河县一年的GDP才几个钱?
觉得看报告的都是傻子?一股荒谬感顶得我脑仁疼。
一个北大的硕士,就坐在这破办公室里,研究十年前的科幻小说?
这他妈就是“学习”?
学习怎么把牛皮吹得清新脱俗、不着痕迹?
那位眼镜哥,后来我才知道他叫李强。
他给我的那本厕所读物一样的东西,就是那本“加强办公用品规范化管理”。
第三条:申领流程。详细到令人发指:申领人填写申请单【表情】部门负责人签字【表情】办公室后勤科审核登记【表情】库管员按标准发放【表情】申领人签字确认。
缺一个环节,连一支笔都拿不到。
第四条:使用规范。要求“爱护公物”、“节约使用”、“不得挪作私用”、“不得外借”……
就差写“违规者斩立决”了。
第五条:核销管理。用完的笔芯、空墨盒、坏掉的文件夹……
都得交回后勤科核销登记,才能领新的。恩,只能说挺节约的。
后面附了整整三页的表格:《云河经开区管委会办公用品月度申领最高限额标准》。
我看着这份“规范”,再看看手里那本狗屁不通、漏洞百出却画着天大饼的“未来展望”。
最后目光又不由自主地瞟向窗外那台横行霸道的推土机。
巨大的荒诞感,缠得我有点喘不过气。
这他妈就是开发区的“规矩”?
一支笔芯都要算得清清楚楚,几十亿的吹牛和老百姓的活路却可以视而不见?
“李科,”这时李强探着头,声音贱兮兮的。
“您看这个季度的工作小结,这样写行不行?”他手里捏着几页纸,一脸谄媚的样子。
李有福慢悠悠接过去,扫了两眼,茶缸盖子“啪嗒”一声盖上。
“李强啊,你这重点不突出嘛!‘做了大量工作’?太虚!要量化!要具体!比如……”
“嗯,‘组织集中学习节能减排文件三次,参与率达95%以上’,‘对办公区域照明设备进行排查,更换节能灯泡15盏’……”
“这些才是干货!领导要看的是数字!懂不懂?”
“懂懂懂!李科您指点得太到位了!”李强忙不迭点头,活像只啄米的鸡。
李有福端着茶缸,慢悠悠地踱到我桌边,眼睛扫过我手中的文件,嘴角又扯出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小孙啊,看明白了吗?”他声音不高,带着点语重心长的假象。
“这办公用品管理,看似小事,实则关乎机关作风,关乎干部形象!”
“一支笔,一张纸,都是公家的财产!都要精打细算!都要守规矩!”
他特意加重了“规矩”两个字,眼神意有所指地瞟了瞟窗外。
推土机的噪音好像又大了点。
“年轻人,刚进机关,要从小事做起,从细节学起。”他抿了口茶,喉结滚动一下。
“先把这些条条框框刻在骨子里,以后才能……嗯,才能走得稳当。”
“别总盯着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那都是发展中的小问题,自有……嗯,自有相关方面处理。”
“你呀,管好自己眼前这一摊就行。哪天你能把小事管出花来…”
茶缸突然墩向桌面,“…这位置才坐得稳当!”
眼前这一摊?
我眼前这一摊就是这堆散发着霉味的污秽物,和这份能把人逼疯的《办公用品管理细则》?
一股邪火直冲脑门,我差点就想把手里这玩意儿拍桌上。
但我忍住了。
初来乍到,李有福是顶头上司,他嘴里的“相关方面”是谁?是恒远?
或者是……他背后的人?硬顶,除了让自己立刻卷铺盖滚蛋,没有任何好处。
真他妈憋屈!
“李科长,”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我明白。我一定认真学习,严格遵守规定。”这话从嘴里说出来,自己都觉得虚伪。
李有福似乎很满意我这副“受教”的姿态,油腻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
“这就对了嘛!好好看,特别是后面那个申领标准表,一定要记清楚!超标了,后勤科可不认账!”
“到时候没笔写文件,耽误了工作,特别是涉及恒远项目的材料!那可不好交代。”
他又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才背着手,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晃悠回自己座位去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李强翻报纸的声音,和我自己粗重的呼吸。
我强迫自己低下头,目光落在《办公用品管理细则》最后那几页表格上。
科员,圆珠笔芯,2支/月……大脑在疯狂运转。
我试图从这些条文中找到一丝逻辑,一丝能与窗外那赤裸裸的暴力、与我心中那股灼烧的怒火连接起来的逻辑。
可惜,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程序化的荒诞。
窗外,推土机的声音停了,我下意识地又看过去。
那几个老农像斗败的公鸡,佝偻着背,站在一片狼藉的菜地里。
他们的地没了,像被随意撕碎的抹布。
一个老人拄着锄头,茫然地看着那推土机。
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朝着管委会大楼的方向,嘶哑地吼了一句,声音穿透了并不隔音的玻璃。
“还让不让人活了啊——!”
这一嗓子,猛地捅进了这间办公室。
李强翻报纸的手顿住了,头埋得更低。
李有福端茶杯的动作僵了一下,眉头狠狠皱起,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随即是更深的冷漠。
而我,手里捏着那份关于“2支笔芯”的圣旨。
听着那句带着血泪的控诉,感觉整个办公室的空气骤然凝固,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胸口。
那窒息感,比刚才更甚。
我突然清晰地意识到,如果自己不反抗,李强的现在就是自己的未来,一个我宁死都不想成为的未来。
透明的科员?
不。我感觉自己像个被塞进玻璃罐的虫子,外面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那暴行那荒诞……却动弹不得,只能任由那名为“规矩”的粘液慢慢将自己淹没。
这罐子,真他妈憋得人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