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说,基层才是磨刀石...入仕途,就该先到基层去锻炼。
我,孙勋。北大硕士文凭揣在兜里还带着点体温,人就已经被北江的寒风抽得脸皮生疼。
踏进云河县经济技术开发区管委会的大门,那感觉……
嘿,怎么说呢?像从五星级酒店大堂,一头栽进了城乡结合部的供销社。
那大门斑驳可见,努力证明着“开发区”曾经有过的雄心。
大厅里空荡荡的,接待处坐着个中年大姐,眼皮都没抬,手指头戳着手机,像是在跟手机里的哪个八卦较劲。
“报道?综合科,二楼左拐最里面那间。”她吐字跟吐瓜子皮似的快,眼神都没挪窝。
行吧,基层的“热情”扑面而来。我拎着简单的行李,踩着老旧的楼梯上了二楼。
正好听见两个干部模样的人往下走,边走边聊。
“听说了吗?钱主任昨天又去市里‘汇报工作’了,恒远的周总亲自开车送回来的。”
“嘘…小点声!这不正常嘛,周大老板是咱们开发区的‘财神爷’!”
不过话说回来,新来的那个选调生(省委组织部高校直选人才,属省管干部),北大那个,听说今天报到?”
“北大?选调生怎么了?呵,到咱这地方,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管他什么才子,先坐两年冷板凳再说。”
“李科长那路数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脚步没停,心里那点初来乍到的不安更沉了。
到了二楼,一块写着“综合科”的牌子歪歪斜斜挂着,门虚掩着。
推门进去。一股子廉价茶叶末和脚丫子味儿混合的怪味直冲脑门。
办公室不大,挤着四张桌子。门口坐着一个戴着厚瓶底眼镜的哥们,脑袋快埋进一份报纸里,仿佛那报纸里有黄金屋。
最里面那张,坐着个梳着“地方支援中央”发型的中年男人,正慢条斯理地喝着茶,眼皮耷拉着,直到我走到他桌子前。
“你就是孙勋?那个北大的?”
他终于舍得放下茶缸,接过我的公函,在我脸上扫了一圈,没什么温度。
“嗯,知道了。我是李有福,综合科科长。喏,”他用下巴点了点靠窗那张积灰的桌子。
“你暂时坐那儿。桌上有堆旧文件,先熟悉熟悉咱们开发区的‘光辉历史’吧。”
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年轻人嘛,从基础做起,多学习。”
学习?我看着那堆落满灰的文件,再看看李科长那油光锃亮的脑门,心里有点说不出的滋味。
这“基础”,可真够“基础”的。
我拖过椅子坐下,硬的硌得慌。
抹开桌上厚厚的灰尘,露出下面一份文件的标题:《云河经开区1998-2002年工作总结及未来展望》。
1998年?这开发区成立那年我还在穿开裆裤呢!
翻开第一页,开头全是套话,“在县委县政府坚强领导下”、“解放思想、深化改革”、“招商引资取得重大突破”。
……翻到后面,数据模糊不清,规划更是天马行空。
我耐着性子往下看,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这哪是规划?简直是科幻小说!
这玩意儿当年写报告的人自己信吗?
一种荒谬感涌上心来。这就是我要为之奋斗的“事业起点”?
“小李!”李有福的声音打断了我,“那个‘关于进一步加强办公用品规范化管理的通知’,给孙勋看看,让他学习学习一下规范。”
眼镜哥终于从报纸里抬起头,慢吞吞地拉开抽屉,摸索了半天,抽出一份红头文件递给我。
我接过来一看:《云河经开区管委会关于进一步规范办公用品申领、使用及管理的实施细则(修订版)》。
好家伙,整整八页!从一支笔、一个本子怎么申领,再到找谁签字、怎么登记、用完如何核销。
写得事无巨细,比法令条文还严谨。
这……我捏着这份“通知”,再看看窗外破败的厂区和手里那本“科幻规划”,这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正对着这荒诞的办公用品管理细则哭笑不得,窗外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声音。
管委会院墙外,一台推土机正发出野兽般的轰鸣,铲斗高高扬起,狠狠压向一片绿油油的菜地!
几个穿着破旧的老农,挥舞着锄头、木棍,挡在推土机前,愤怒地叫喊着什么。
推土机没有丝毫停顿的意思,履带冷酷地碾过泥土,逼近那些无助的身影。
“干什么吃的!光天化日……”我猛地站起来。
李有福的茶缸“咔”一声顿在桌上。
“恒远动土是县里特批的!你当北大教的正义感能创收?在这,它连办公室的吊兰都养不活!”
“坐下!”李有福冰冷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他眼皮都没抬,依旧慢悠悠地吹着茶缸里的热气。
“外面的事,少管!那是恒远集团在平整地块,搞开发!懂不懂?那是咱们开发区的财神爷!你一个刚来的小科员,瞎激动什么?别给管委会惹麻烦!坐下干你的事。”
李有福吹开浮沫,“这种热血,熬不过三顿食堂的夹生饭。”
恒远集团?平整地块?
我看着推土机驾驶室里那张冷漠,甚至带着点儿狞笑的脸。
再看看那些被推土机逼得连连后退,绝望嘶吼的老农。
此刻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闷得发疼。
“可是……”
“没什么可是!”李有福终于撩起眼皮看我。
“记住你的身份!管好你桌上的文件!不该看的别看,不该听的别听,不该问的别问!开发区有开发区的规矩!年轻人要懂规矩,规矩比北大文凭管用!”
他狠狠瞪了我一眼,重重地放下茶缸,发出一声脆响。
我坐回去,手指抠着那份《办公用品管理细则》,恨不得即可把这玩意儿撕烂。
窗外,推土机的轰鸣、老农的哭喊、还有李有福那句冷冰冰的“规矩”。
窒息感,摆弄着名为“妥协”的底线。
这就是我满腔热血踏入的“官场”?这就是所谓的“基层锻炼”?
两年,还要熬过两年,我才能拼到能够拥有自己“空白画布”的那一天,才能有去改变这“规矩”的机会!
桌子下,我的拳头悄悄攥紧了。
这冷板凳,真他妈的冷。
某些东西,好像在我心底被点着了,烧得滋滋作响。这火要烧穿冷板凳,哪怕是先燎了自己的裤脚。
哪怕是连自己那点天真都要一并燎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