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胜利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滴水不漏的职业假笑。
他给林峰续上茶，慢条斯理地开口，语调拿捏得恰到好处，既有对下属的随意，又有对领导的尊重。
“林主任，您是专家，您也看到了，我们这个厂子，设备都是十年前的了。德国人的技术，好是好，但它也老啊。”
“现在要达到省里最新的超净排放标准，那不是换个滤芯的事，那是得从锅炉到管道，整个换血！”
他叹了口气，把一个技术难题包装成了民生疾苦。
“这笔钱……不是我叫苦，集团那边预算也紧张，您看市里能不能牵个头，申请一笔专项改造资金？”
“只要钱到位，我马胜利立军令状，三个月，保证让排出去的水比矿泉水还干净！”
林峰在心里冷笑。
又来了，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哭穷，甩锅，伸手要钱三件套，官场老油条的传统艺能了属于是。
他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马胜利表演。
马胜利见林峰不为所动，又加了一把火，语气变得沉重起来：“林主任，您也要体谅我们的难处。”
“现在厂里几百号工人，背后就是几百个家庭。真要因为排放不达标就停产，工人的工资怎么办？社会稳定的大局……咱们也不能不考虑，对吧？”
好家伙，直接从技术问题上升到社会稳定了，一顶大帽子就这么扣了过来。
林峰终于开口，精准地扎向对方的要害。
“马厂长，我就问一个问题。”
“孙正平当初实名举报，景源环保偷排未经处理的高浓度废水，跟你们说的这个设备老化，有关系吗？”
办公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马胜利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没想到林峰根本不跟他掰扯技术和资金，而是直接翻旧账，而且是翻死人账。
“林主任，您这话……就没意思了。”
马胜利干巴巴地说道，“那是吴景的个人行为，是刑事案件，公安机关已经结案了。我们环保集团也是受害者，不能把前任的烂账，算到我们头上吧？”
“是吗？”
林峰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厂区里那些巨大的沉淀池。
“张超。”
一直站在门边的张超立刻上前一步：“主任。”
“带技术人员，去总排污口取样，实时监测。把现在的数据，给我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存档，封存。”
“是！”张超转身就走。
马胜利的脸色彻底变了。
他这是要干什么？取证？
“林主任，您这是什么意思？”
他忍不住站了起来，“我们正在积极想办法解决问题，您这样搞，会让下面的同志很被动，工作很难开展啊！”
林峰转过身，没看他，而是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聂局吗？我是林峰。对，我现在在污水处理厂。”
“通知下去，市纪委6.23专案组联合市环保局、公安局，即刻起，对清远市污水处理厂执行全面停产停排决定，进行为期一个月的彻底审查整改。”
“所有设备、资料、台账，一律就地封存！厂区由公安干警和纪委工作人员联合封锁，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
“在污染物处理系统未通过省、市两级环保专家组联合验收之前，绝不允许排放一滴废水！”
他的声音狠狠地砸进了马胜利的耳朵里。
马胜利整个人都懵了，他完全没料到林峰会来这么一手。
不谈判，不拉扯，不走程序，直接掀桌子。
这他妈是纪委主任还是疯子？
“林峰！你不能这么做！”
马胜利终于撕破了脸皮，冲了上来，“你这是滥用职权！我要向市委、向省委举报你！”
“停产一天，损失就是上百万！几百号工人要失业！这个责任你负得起吗？！”
“我负不起，难道孙正平就负得起吗？”林峰挂断电话，冷冷地回了一句。
他不再理会暴跳如雷的马胜利，径直朝办公室外走去。
当他走出办公楼时，厂区里已经响起了刺耳的警报声，那是停产的信号。
远处，几个车间的主管正拿着对讲机大声吼着什么，工人们从各个角落里涌了出来，脸上带着茫然和惊慌。
消息飞速扩散。
当林峰走到工厂大门口时，那里已经黑压压地聚集了上百名工人。
他们堵住了门口群情激愤。
几名提前到位的纪委工作人员和公安干警组成了一道薄弱的人墙，勉强维持着秩序。
“凭什么封厂，我们一家老小都指着这里吃饭！”
“当官的一句话我们几百号人就得喝西北风去？”
“我们要工作我们要吃饭！”
一个穿着蓝色工装的工头模样的人，跳上了一个水泥墩拿着一个铁皮喇叭大声煽动着。
林峰认得他，刚才在马胜利办公室的窗户里看到过这个人和马胜利的秘书在角落里嘀咕。
果然是早有准备。
人群的情绪被迅速点燃，开始向着大门的人墙拥挤。
“同志们，大家冷静一下！”
一名年轻的纪委干部拿着扩音器喊话，但他的声音很快被鼎沸的声浪淹没。
“冷静个屁！家都要没了还怎么冷静！”
“冲出去！找他们领导说理去！”
工头一声令下，几十个身强力壮的年轻工人立刻带头像潮水一样狠狠撞向人墙。
推搡叫骂，现场瞬间陷入一片混乱。
一名公安干警的帽子被打飞，一个纪委干事被推倒在地险些被踩踏。
封锁线摇摇欲坠随时可能被冲垮。
聂天翔带着大批警力还没赶到，现场只有十几个人在硬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林峰独自一人逆着人潮走到了那道脆弱的人墙前面。
他没有拿扩音器也没有喊话。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站在所有冲突的最前沿。
冲在最前面的几个工人，看到这个独自一人挡在他们面前的年轻人，脚步下意识地慢了下来。
“他就是那个下命令的姓林的！”人群中有人喊道。
所有愤怒狂躁的视线瞬间全部聚焦在了林峰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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