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眼神中不是质问也不是请求。
而是一种彻底的对“公道”二字的绝望。
林峰胸口猛地一闷,呼吸都跟着停滞。
他想起那个电话里冰冷的电子音。
“一个死人,能解决所有活人的问题。”
现在,这个“死人”就躺在那口薄皮棺材里。
赢?
赢过吴家,又如何?
如果赢的代价是让陈贵这样的人去死,那他输得比前世还彻底。
当官的初心是什么?
是平步青云,是手握权柄?
还是让这些跪在地上,连哭都不敢大声的人,能有地方去说一句“我不服”?
林峰转身,离开了那个压抑的院子。
他没有回县里,而是将车开到了江边。
就是在这里的下游,发现了陈贵的尸体。
浑浊的江水,沉默地向东流。
林峰靠在车门上,点燃了一根烟,任由江风吹乱他的头发。
他想起了前世。
在省厅里,他见过太多卷宗,太多“意外”太多“死无对证”。
每一次他都告诉自己,要识时务要顾全大局。
他爬得越来越高,可心也越来越冷。
这一世他不想再那样活了。
吴家给了他一个台阶。
柳长青给了他一个月的时间。
所有人都觉得,他会选择那条最“正确”最“聪明”的路。
林峰将烟头扔进江里,看着它被一个浪头卷走消失不见。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潘心怡的号码。
“心怡,是我。”
“你那边情况怎么样?”潘心怡的声音带着一丝担忧。
“吴家给我打电话了。”林峰的语气很平静,“他们想让陈贵一个人把所有的事都扛下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这个方案从任何一个“成熟”的官员角度看都是最优解。
“那你……”
“我拒绝。”林峰打断她,斩钉截铁。
“吴天豪以为杀了一个陈贵就能把天遮住。”
“那我就把这天给他捅个窟窿出来。”
他看着奔流不息的江水,一字一顿。
“我要他们血债血偿。”
……
葬礼后的第十五天。
联合调查组的办公室里,烟灰缸已经堆成了小山。
呛人的烟味混着几天没开窗的浊气,熏得人脑仁疼。
林峰一动不动地杵在那儿,已经三天三夜没合眼了。
他面前的白板,红黑两色的线条纵横交错,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
网的中心是“宏远建设”,四周蔓延出上百家供应商和分包公司的名字。
现在,这些名字,绝大部分都被黑笔粗暴地划掉了。
“主任,又断了。”
老李推门进来,整个人都垮了,嗓子哑得厉害。
“给三号楼供应防水涂料的大发建材,上个星期就申请了破产清算,老板跑路了。”
“账查了,烂得一塌糊涂,什么都追不着。”
林峰毫无反应,只是拿起黑笔,在白板上又划掉一个名字。
这是最后一个。
蛛网的每一条线,都被剪断了。
干净,利落,不留任何痕迹。
吴天豪用钱和权,织了一张看不见的天罗地网。
而他一头撞了进去,耗尽所有力气,却什么都改变不了。
“主任,要不……算了吧。”老李搓着手,脸上满是于心不忍,“柳书记给的期限,马上到了。”
“我们斗不过他们的。”
办公室里死寂一片。
调查组的其他成员都低着头,装作整理文件,但耳朵全都竖着。
他们在等林峰的决定。
一个能让他们从这场注定失败的战争中,体面撤退的决定。
“下班吧。”
林峰终于开口,他转过身,脸上没有丁点情绪。
“这几天辛苦大家了,都回去好好休息。”
众人如蒙大赦,椅子拖动的声音收拾东西的窸窣声瞬间响成一片。
不到一分钟办公室就空了。
只剩下林峰和老李。
“主任,你……”
“你也回吧老李。”林峰走到窗边,望着楼下亮起的万家灯火。
老李张了张嘴,最终化作一声叹息带上门走了。
办公室再次归于寂静。
林峰站了很久直到双腿都开始发麻。
他眼前闪过陈贵儿子那双满是恨意的眼睛,耳边回荡起那个冰冷的陌生电话。
“一个死人能解决所有活人的问题。”
自己当初拒绝那个提议是不是真的错了?
不是输给了吴家,是输给了自己的天真。
还天真地以为,凭着一腔孤勇就能把这天捅个窟窿出来。
结果只是把自己和所有信任他的人,一起拖进了这个无底的泥潭。
他走回办公桌,拉开抽屉,拿出一叠崭新的红头文件纸。
是时候给柳长青一个交代了。
也该给自己一个了断。
【关于东陵县“安居工程”项目调查报告】
他拿起笔,在纸上写下标题。
每一个字,都沉得他手腕发颤。
笔尖悬在半空,迟迟落不下去。
报告怎么写?
认定安居工程只是施工瑕疵,宏远建设已经积极整改,此事就此了结?
那陈贵呢?
白死了?
那些住在危楼里的百姓呢?
活该一辈子提心吊胆?
林峰将笔重重拍在桌上。
他做不到。
就算是辞职,就算是脱了这身衣服,他也写不出这种用人命和良心换来的“交代”。
他重重靠进椅背,闭上眼。
疲惫感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瞬间涌入全身。
重生以来,他第一次感到如此的无力。
他开始动手收拾东西。
桌上的绿萝是洛雪送的,他把它搬到窗台。
几本专业书,被他一本本码进纸箱。
还有那个用了很久的茶杯。
他的动作很慢,在和自己拥有过的一切,做最后的告别。
他拿起桌上那份空白的调查报告,正要塞进箱子,私人手机嗡嗡震动起来。
屏幕上跳动着潘心怡的名字。
他划开接听,没出声。
“怎么不说话,当哑巴了?”电话那头,潘心怡的语气很轻松,还带着点调侃。
林峰沉默了片刻,喉咙发干。
“有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潘心怡在那头轻笑,“怎么,准备在办公室里修仙?”
“我刚到东陵请你喝一杯,赏脸吗?”
林峰看了一眼桌上那个装了一半东西的纸箱。
喝酒?
也许他现在确实需要一场大醉。
醉了就不会再想这些烦心事。
醉了就能暂时忘记自己的失败和无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