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
“你没有,那就是意外!”柳长青猛地提高了音量,“在官场上,没有证据的真相,就是诽谤!”
他走回办公桌,从一堆文件中抽出另一份文件,丢在林峰面前。
“这是住建局周局长递上来的报告。宏远建设同意对安居工程有裂缝的楼体进行免费加固维修,所有之前闹事的拆迁户,都已经签了谅解书。”
“事情,已经解决了。”
柳长青盯着他,一字一顿。
“从程序的角度,从文件的角度,这件事,已经画上句号了。你明白吗?”
林峰沉默着。
他明白,这是吴家的一套组合拳。
一边杀人灭口,斩断线索,一边花钱安抚,平息民怨。
最后再由市里发文施压,让柳长青这个县委书记,亲手来“解决”他这个不听话的调查组长。
所有环节,滴水不漏。
“我不明白。”林峰抬起头,直视柳长青,“我不明白为什么一栋豆腐渣工程,在死了人之后,就能变成一件已经解决了的小事。”
柳长青盯着他看了足足十几秒。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许久,他脸上的怒气和烦躁,慢慢退去,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拉开抽屉,拿出一条没开封的香烟,丢给林峰。
“你以为我不知道那楼有问题?你以为我不知道陈贵是怎么死的?”
他重新坐回椅子上,身体陷入柔软的靠背里。
“可我知道,没用。”
“林峰,这不是在大学的辩论社,讲谁有理。这是官场,讲的是实力和妥协。”
“吴家在清远经营了二十年,根深蒂固。扳倒一个马富光,已经是极限。”
“你想动吴天豪,甚至他背后的吴振邦,凭我们一个县的力量,是以卵击石。”
柳长青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深沉的无力感。
他也是这盘棋局里,被束缚手脚的棋手。
“市里给我的压力,很大。”
“我需要给他们一个交代,一个能让所有人都下得来台的交代。”
林峰没有接那条烟。
“书记,你想让我怎么做?”
“一个月。”柳长青伸出一根手指,“我再给你最后一个月的时间。”
“一个月内,你要么,拿出能把吴天豪一锤定音的铁证,让所有人都无话可说。”
他顿了顿,身体前倾,补上了后半句。
“要么,你就签了那份调查报告,认定安居工程只是存在施工瑕疵,宏远建设已经积极整改,此事就此了结。”
“没有第三个选择。”
林峰回到办公室里,空气凝滞。
柳长青给出的选择,就是两堵墙把他死死夹在中间。
桌上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他接通但没出声。
电话那头也沉默着,只有轻微的电流声。
几秒后,一个毫无起伏的电子合成音从听筒里钻出来,分不清男女更辨不出年纪。
“林主任。”
那声音平滑得没有一丝感情,像机器在念稿。
“陈贵的死是个意外,我们都很痛心。”
林峰拿着手机一言不发。
“但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总要解决问题。”
“我们有个两全其美的方案。”
电子音顿了顿,似乎在给他消化的时间。
“陈贵这个人,好赌酗酒这是事实,他失足落水合情合理。”
“安居工程的质量问题,偷工减料,包括克扣拆迁户的补偿款,完全可以由他一个人承担下来。一个监守自盗的包工头,为了填补赌债,不惜铤而走险。”
“死无对证,不是吗?”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扎进林峰的耳朵里。
“宏远集团方面,可以出于人道主义,赔偿陈贵家属一笔钱,足够他们衣食无忧。”
“同时,公司会承诺,对所有问题楼栋进行最高规格的加固维修,保证后续工程得到最严格的监管。”
完美的闭环。
一个死人,扛下所有的罪。
宏远集团全身而退,甚至落得一个有担当的好名声。
林峰这个调查组长,也算给了上面一个交代,平息了民怨,保住了工程进度。
皆大欢喜。
“林主任,你是个聪明人。”
“柳书记看重你,是希望你能为东陵县的稳定大局服务,而不是成为一颗不合时宜的钉子。”
“考虑一下。”
啪。
电话被干脆地挂断。
林峰将手机从耳边拿开,看着它黑下去的屏幕。
那冰冷的电子音,仿佛还回荡在办公室里。
吴家甚至懒得派人来当说客。
他们用这种方式,传递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和不容置疑的“指令”。
这不是商量,是通知。
……
两天后,陈贵的头七。
葬礼在乡下的老宅院里办,简单得近乎悲凉。
没有哀乐,没有像样的灵堂,院子中央,只停着一口刷了薄漆的劣质棺材。
林峰到的时候,没有惊动任何人,他只穿着一身黑色的夹克,站在院子外一棵老槐树的阴影里。
陈贵的妻子是一个瘦小的中年女人,穿着不合身的孝衣跪在棺材前,不哭也不闹,只是麻木地给火盆里添着纸钱,她的眼睛早已哭肿此刻只剩下两个空洞的窟窿。
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应该是陈贵的儿子,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站在母亲身后,他没有哭,只是用一双通红的充满恨意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口棺材。
乡亲们三三两两地来,放下几十块钱的白包,叹口气摇摇头,便匆匆离去。
他们的脸上,有同情有惋惜,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林峰的出现还是引起了骚动。
“那不是……县里那个当官的吗?”
“就是他,姓林,纪委的。”
“他来干什么?陈贵都死了他还来干什么?”
压抑的议论声像蚊子一样嗡嗡作响。
陈贵的儿子听到了,他猛地转过头,那双淬了毒的眼睛直直地钉在林峰身上。
他想冲过来,却被身旁的亲戚死死拉住。
“别去,你想干啥!”
“放开我!”少年挣扎着,声音嘶哑,“就是他们,就是他们害死了我爸!”
陈贵的妻子终于有了反应,她缓缓回过头,那双空洞的眼珠转向林峰的方向。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
但林峰却从那死寂的眼神里读懂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