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京都西市,“裕丰粮行”巨大的金字招牌在秋日阳光下熠熠生辉。车马盈门,伙计们吆喝着搬运粮袋,一派繁忙景象。谁也想不到,在这喧嚣的表象之下,一双来自军中的锐利眼睛,正如同最耐心的猎豹,潜伏在暗处,紧盯着这里的一举一动。
陈平换上了一身绸缎商贾的服饰,粘了两撇小胡子,带着两个同样乔装改扮、眼神精悍的亲兵,大摇大摆地走进了粮行。他操着一口带着明显北地口音的官话,嗓门洪亮:“掌柜的!有大买卖!你们东家可在?”
柜台后的掌柜是个精瘦的中年人,三角眼透着精明,闻言立刻堆起笑脸迎上来:“哎哟,贵客临门!不知贵客要做什么买卖?要多少货?鄙人姓钱,正是本店掌柜,东家一般不见外客,买卖上的事,小的也能做主。”
陈平大大咧咧地往旁边的太师椅上一坐,翘起二郎腿:“钱掌柜?好说!老子是从北边来的,姓陈!做的是边军粮秣的生意!最近北边不太平,上头催得紧,要的量大!精米五千石!上等白面三千石!麦麸杂粮也要一万石!半个月内,能不能备齐?”他报出的数字足以让任何粮商动容。
钱掌柜眼中精光一闪,脸上的笑容更加热切,但嘴上却故作为难:“哎哟,陈爷!您这可是大手笔啊!不瞒您说,眼下秋粮刚下,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市面上的存粮本就不多,您要的这个量…半个月,实在是有些紧啊…”
陈平眉头一皱,不耐烦地一摆手:“少跟老子来这套!老子在道上混了这么多年,还能不知道你们这些门道?不就是想抬价吗?放心!银子不是问题!”他拍了拍鼓鼓囊囊的腰间(里面塞的是石头),“只要货好,按时送到,价钱好商量!老子跟兵部武库的孙德海孙主事可是过命的交情!他介绍老子来的,说你们‘裕丰’路子最野,背景最硬!要是连这点货都吃不下,那老子可就找别家了!”他故意抬出了兵部武库清吏司主事孙德海的名头。
钱掌柜一听“孙德海”三个字,脸上的为难之色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心照不宣的了然和更深的恭敬:“哎呀!原来是孙大人的朋友!失敬失敬!陈爷您早说啊!既然是孙大人介绍来的,那就是自己人!您要的这个量…虽然紧,但鄙号砸锅卖铁,也一定给您凑齐!价钱嘛…好说,好说!就按给…给‘老主顾’的价!绝对公道!”他压低声音,意有所指。
陈平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满意的神色:“这还差不多!不过…老子丑话说在前头,货,必须是最好的!要是敢以次充好,或者耽误了老子的军期,别说孙德海,就是天王老子也保不住你!”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陈爷您放心!‘裕丰’做了这么多年军粮生意,信誉第一!”钱掌柜拍着胸脯保证,随即热情地招呼伙计上茶,“陈爷您稍坐,我这就去给您准备契约文书,顺便…也跟东家禀报一声这大买卖!”
陈平喝着茶,看似随意地打量着粮行内部的陈设布局,耳朵却竖得老高,捕捉着周围的动静。他注意到钱掌柜匆匆进了后堂,过了好一会儿才出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
契约很快拟好,价格果然比市价低了一成半。陈平爽快地(假装)付了定金,约定三日后看第一批样品。临走时,他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对了钱掌柜,听说你们东家背景通天?连京都卫的军粮大单都能吃得下?以后咱们合作的机会还多着呢!”
钱掌柜脸上闪过一丝得意,随即又警惕地收敛,压低声音笑道:“陈爷说笑了,鄙号东家就是老实本分的生意人,全仰仗各位大人关照,才能混口饭吃。至于京都卫…嘿嘿,那也是承蒙杨转运使看得起,给口饭吃罢了。”他巧妙地抬出了杨廷和,却绝口不提真正的幕后东家。
陈平哈哈一笑,不再追问,带着人离开了粮行。一出粮行大门,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对着身边一个亲兵低声道:“盯死后门和那个钱掌柜!特别是他接触的人!还有,查清楚这‘裕丰粮行’的东家到底是谁!表面上的掌柜不算!”
“是!”亲兵领命,悄无声息地融入人群。
陈平这边在粮行撕开一道口子,赵伟那边通过“听风”暗桩,对户部度支司主事钱有禄的监视也有了突破性进展。
入夜,京都最有名的销金窟“千金坊”内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二楼一间隐秘的雅室内,户部度支司主事钱有禄正赌得面红耳赤,面前堆着高高的筹码,显然手气正旺。他对面坐着一个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的中年商人,正是“万通布庄”的大掌柜,万金油。
“哈哈!万掌柜,承让承让!今晚这手气,挡都挡不住啊!”钱有禄得意地收拢筹码,一双小眼睛因贪婪而发亮。
万金油脸上笑容不变,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他优雅地押上一叠筹码:“钱主事鸿运当头,在下佩服。不过…这赌桌上的输赢,终究是小道。主事大人手握户部钱粮拨付之权,那才是真正的点石成金啊!”
钱有禄嘿嘿一笑,凑近了些,带着浓重的酒气:“万掌柜是明白人。最近…京都卫那边,又要拨一笔剿匪的款子,数目不小啊。杨廷和杨大人刚刚上任转运使,正是需要各方‘打点’、疏通关节的时候…”
万金油心领神会,从袖中滑出一张薄薄的银票,借着递筹码的动作,塞进了钱有禄手中:“钱主事放心,规矩我们都懂。杨大人那里,还有兵部、乃至宫里该打点的,我们‘万通布庄’绝不会让主事大人为难。只是…这拨付的速度和…账目的‘灵活性’,还望主事大人多多关照。
毕竟,剿匪所需被服甚巨,我们也要筹措周转不是?”
钱有禄手指一捻,感受到银票的厚度,脸上笑开了花,压低声音:“好说!好说!万掌柜爽快!不就是把拨付日期提前几天,在损耗和‘应急采买’上做点文章嘛…包在我身上!杨大人那边,我也会替你美言几句!不过…”
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有些阴鸷,“最近风声有点紧,新来的那位太孙殿下,可不是个省油的灯。演武场那一下子,把杨大人都打懵了。你们行事,也要更加小心才是!特别是账目,务必做得天衣无缝!尤其是…以前那些‘旧账’,尾巴都处理干净了吗?”
万金油神色一凛,随即自信地笑道:“主事大人放心!我们‘万通’的账,那都是请‘老账房’做的,层层嵌套,滴水不漏!别说太孙,就是户部的老账房来了,也休想轻易看出破绽!至于以前的…该烧的烧了,该‘死’的人也早就死透了,保管干干净净!您就放一百个心吧!”他端起酒杯,“来,敬主事大人一杯,祝我们…财源广进!”
“哈哈哈!财源广进!”钱有禄得意地一饮而尽。
殊不知他们自以为隐秘的对话,却一字不漏地被潜伏在雅室窗外阴影处的一个“听风”暗桩,用特制的“听瓮”清晰地记录下来。
与此同时,另一个“听风”暗桩则像幽灵一样,潜入了户部度支司存放旧档的库房。
凭借魏伯阳提供的内部路线图和值守漏洞信息,他如同狸猫般避开了守卫,用特制的工具悄无声息地打开了存放景元十七年至二十六年军饷拨付核销档案的铁柜。
借着微弱的火折光亮,他快速地翻阅着一卷卷落满灰尘的档案。
他的目标明确——查找所有涉及京都卫军饷拨付、尤其是带有“阵亡抚恤”专项的卷宗,寻找其中可能存在的涂改、伪造签名印章、前后矛盾的批注等蛛丝马迹。
时间一点点流逝,库房外守卫巡逻的脚步声清晰可闻。
暗桩的额头渗出细汗,但动作依旧沉稳。
终于,在一份景元十九年关于京都卫“北郊剿匪阵亡将士抚恤金二次拨付”的卷宗里,他敏锐地发现了一丝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