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京都卫大营号角照常响起，士兵们开始了日常操练。李言一身戎装，在陈平、周武等将领的簇拥下，亲临校场巡视，神色如常，甚至对杨廷和负责的粮秣清点工作还特意“嘉勉”了几句，勉励他“勤勉任事，勿负本王所托”。杨廷和受宠若惊，拍着胸脯保证绝无差池，心中对李言的轻视更甚，只觉得这位太孙殿下果然好糊弄，剿匪转运这块肥肉，已是囊中之物。
与此同时，几道看似寻常的身影，悄然离开了戒备森严的大营。
赵伟换上了一身不起眼的灰色布袍，头上戴着斗笠，如同一个进城采买的老仆，混在清晨进出城的人流中，消失在京都繁华的街巷深处。他七拐八绕，确认无人跟踪后，闪进了一条背街小巷深处一间不起眼的杂货铺。铺面老旧，货品蒙尘，掌柜的是一个须发皆白、眼神浑浊的老者，正慢悠悠地拨弄着算盘。
“老掌柜，东市新到的‘陈年花雕’，还有三十年窖藏的吗？”赵伟压低声音，手指在柜台上看似无意地敲击了几下，节奏独特。
老者浑浊的眼睛骤然闪过一丝精光，抬头仔细打量了赵伟一眼，随即又恢复那副老眼昏花的模样，慢吞吞地道：“客官来得不巧，三十年的窖藏上月就被一位贵客包圆了。倒是还有些二十年的，滋味也是醇厚，可要看看？”
“二十年…也行吧。不过我要的量不小，掌柜的可得给个实诚价。”赵伟继续用暗语说道，手指的敲击节奏再次变化。
老者点点头，起身掀起柜台后的布帘：“客官里面请，库房还有几坛，您亲自验验成色。”
布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视线。狭小的库房里堆满了杂物，空气弥漫着尘土和霉味。老者脸上的老态瞬间消失，腰杆挺直，眼神锐利如鹰，对着赵伟躬身一礼，声音虽低却清晰有力：“赵总管！多年不见！可是殿下有令？”
赵伟摘下斗笠，露出真容，沉声道：“老魏，事态紧急，殿下需要动用‘听风’在京的所有力量！”
被称为老魏的老者，正是当年东宫情报网“听风”在京畿地区的暗桩首领魏伯阳，一个潜伏了二十余年的老夜不收。他神色一凛：“总管请吩咐！‘听风’在京畿还有暗桩十七处，人手三十九人，皆可靠！愿为殿下效死！”
“好！”赵伟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快速将京都卫军饷亏空、重点调查户部兵部官员以及相关商号的情况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目标有三：户部度支司主事钱有禄，掌军饷拨付核销；兵部武库清吏司主事孙德海，管军械采买核验；还有阵亡抚恤核发司的书吏刘一手！此三人是关键节点！还有京城三大商号，‘裕丰粮行’、‘万通布庄’、‘百炼铁坊’！查清他们与目标官员的往来，特别是大额银钱流动、私下交易证据！所有线索，直接报我！”
魏伯阳眼中精光闪烁，迅速记下：“明白！钱有禄好赌，常在‘千金坊’豪掷千金；孙德海惧内，但养了个外室在甜水巷；刘一手看似老实，实则贪杯好色，常在‘醉仙楼’后巷的暗娼馆流连…这些都是突破口！三大商号背景复杂，与朝中多位大佬有牵连，查起来需要时间，但‘听风’定会竭尽全力，挖出他们的根！”
“要快！更要隐秘！”赵伟叮嘱，“殿下处境微妙，绝不可暴露！所有行动，以保护自身和暗桩为第一要务！”
“总管放心！‘听风’行事，滴水不漏！”魏伯阳重重点头，眼中是历经风霜的沉稳与自信。
就在赵伟启动“听风”这张尘封暗网的同时，京都卫大营内部，一场静水深流般的排查也在李信的指挥下秘密展开。
身为新任副指挥使，李信有足够的权限调动卷宗、盘问相关人员。他并未大张旗鼓，而是以“整肃军纪，厘清旧账，为剿匪做准备”的名义，先从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旧档入手。
“张司库，”李信坐在仓廪官署内，语气平和，翻看着一叠厚厚的旧年账簿，“景元二十年冬，那次上报的五百套棉甲‘意外’焚毁，我记得当时是你负责清点报损的？”
掌管甲仗库的司库张诚是个四十多岁、面色有些蜡黄的中年人，闻言心头一跳，脸上堆起恭敬的笑容：“回李将军，正是卑职经手。唉，那场火来得蹊跷，烧得也快，库房损失惨重，五百套崭新的棉甲付之一炬，实在可惜…当时杨…杨副指挥使亲自查验过，也上报兵部核销了。”他刻意提了杨廷和，想抬出靠山。
李信仿佛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手指点着账册上模糊不清的签名和印章：“这报损文书上，你的签押和杨副使的私印倒是齐全。不过…这火起原因，卷宗里只写了‘走水’，语焉不详啊。负责当晚值守的仓兵是谁？事后可曾追责？”
张诚额头渗出细汗：“这个…当时值守的是王老六和李二狗，他们…他们玩忽职守，打翻了油灯，事后已被杖责革职…追回了一些损失…”
“哦？杖责革职？”李信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张诚，“卷宗里可没写革职。而且，我记得王老六去年秋天还因他儿子顶替军籍的事情，来营里找过杨副使求情？至于李二狗…好像前年就病死了？张司库，你的记性，似乎不大好啊？”
张诚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李信这轻飘飘的几句话，如同冰冷的钢针，精准地刺破了他试图掩盖的谎言。那场所谓的“意外焚毁”，本就是杨廷和为了掩盖倒卖军械而精心策划的！王老六和李二狗，一个被收买顶罪，一个被“病死”灭口这些隐秘，李信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李…李将军…卑职…卑职当时也是奉命行事…这…这具体细节，时间久了，确实记不清了…”张诚语无伦次，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李信合上账册，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千钧之力：“记不清了？那要不要我帮你回忆一下？比如…那批被‘烧毁’的棉甲，最后去了哪里？是化成了灰，还是…穿在了某些不该穿的人身上？又或者，变成了某些人腰包里的雪花银？”
张诚如遭重锤，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啊！卑职…卑职也是身不由己！都是杨副使…不，是杨廷和！是他逼我做的假账！是他指使人放的火！那批棉甲…根本没烧！被他…被他低价卖给了城西‘黑虎帮’的人！所得银钱…他拿了七成，剩下三成分给了几个经手的人…卑职只得了五十两…五十两啊！”巨大的恐惧下，他如同竹筒倒豆子般，将当年那桩肮脏交易和盘托出。
李信面无表情地听着，心中却是惊涛骇浪。仅仅一桩陈年旧案，就牵扯出倒卖军械、伪造现场、杀人灭口这还只是冰山一角！他强压怒火，沉声道：“空口无凭。我要证据。当年的交易凭证？经手人的口供？分赃的记录？张诚，想活命，就把你知道的、能拿到的，都交出来！”
“有！有！”张诚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连滚带爬地扑到墙角一个破旧柜子旁，哆哆嗦嗦地从最底层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赫然是几张泛黄的、按着手印的“分赃契约”副本，以及一份记录着当年那批棉甲交易时间、地点、经手人化名的潦草笔记！“将军这是卑职当时偷偷抄录留的后手…卑职怕…怕他们将来灭口啊！”
李信接过油纸包，仔细查看，眼中寒光更盛。这不仅仅是一份证据，更是撕开京都卫内部腐败黑幕的第一道裂口！他冷冷地看着瘫软在地的张诚：“此事暂且按下，管好你的嘴！若有丝毫泄露，你知道后果！你的命，暂时寄存在我这里。接下来该怎么做，明白吗？”
“明白！明白！卑职一定守口如瓶！将军让卑职往东，卑职绝不往西！”张诚磕头如捣蒜。
李信挥挥手，让人将张诚秘密带下去看管起来。
他独自坐在官署内，看着油纸包里的证据，心情无比沉重。一个仓廪司库就能牵扯出如此大案，那掌管整个后勤转运、抚恤发放的杨廷和及其背后的势力，又该是何等庞然大物？
调查刚刚开始，血腥味已然扑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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