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看那儿!”贵五的声音像根针,一下扎破了秦淮河上腻人的脂粉香风,也把丁小宝从那些沉甸甸的历史破事里硬生生拽了出来。他那根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指头,直戳戳地指向河心一艘灯火通明、三层高的巨大画舫。
那船,气派得扎眼,恨不得把“老子有钱”四个大字刻在脑门儿上。船头悬着的大红灯笼上,光影摇曳间,隐约透出一个奇异兽影——龙头高昂,牛身盘踞,姿态温顺,仿佛在侧耳倾听这满河的靡靡之音。
“囚牛舫!”贵五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却像小锤子敲在丁小宝心尖上,“船头灯笼上,囚牛!寇家独一份儿的徽记!错不了!”
“寇家…囚牛舫…”
丁小宝舌尖下意识舔过发干的嘴唇,一股子难以言喻的亢奋感,“噌”地一下,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那感觉,就跟饿了三天的野狼,终于闻到了猎物的血腥味!他嘴角那点混不吝的痞笑瞬间咧开,手指头搓得飞快,仿佛已经捏住了寇家的小辫子。
他猛地扭头,目光扫过身后几张熟悉的面孔——俏脸含霜、恨不得用眼神剜了他的赵思露,铁塔般杵着、一脸“俺只听侯爷的”憨直的周铁塔,还有机灵鬼钱大虎。
“兄弟们!”丁小宝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股子磨刀霍霍的兴奋劲儿,“看见没?大鱼露头了!寇家的大本营之一!都给我把招子放亮点,十二万分的精神提起来!”
他下巴一扬,指向那艘招摇的囚牛舫:“走,咱们装一回路过的土财主,兜里揣着银子,脑子里想着找乐子,没门路那种!凑近了,听听墙根儿!什么‘兵粮丸’啊,‘倭’啊,‘寇’啊,但凡扎耳朵的词儿,一个都别放过!机灵点,别露馅儿!”
“得令,头儿!”周铁塔和钱大虎立刻挺直腰板,努力把脸上那点属于公门中人的精悍气收起来,换上一种“老子有钱老子怕谁”的暴发户式趾高气扬。赵思露则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小嘴撇得能挂油瓶,但也只能认命地跟着调整表情。
丁小宝嘿嘿一笑,目光转向自家小姨子,那痞笑里瞬间掺了点蔫坏:“思露啊,”他拖长了调子,“走,跟姐夫也去‘开开眼’!咱俩嘛…就扮成那慕名而来、兜里揣着大把银子,就想附庸风雅一把的‘外地客商’!咋样,够不够刺激?”
“刺激你个鬼!”赵思露白眼差点翻到天上去,一张俏脸绷得紧紧的,试图摆出拒人千里的冰山样儿,“谁稀罕跟你扮这个!…哼,要不是为了查案,本小姐才不奉陪!”可惜,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那点压不住的好奇和跃跃欲试,早把她出卖得干干净净。
“嘿嘿,走着!”丁小宝也不戳穿,整了整身上那件特意换上的、绣着夸张富贵牡丹的锦缎袍子,努力把“老子有钱老子要消费”几个字写在脸上,大摇大摆地就朝着那艘散发着纸醉金迷气息的囚牛舫走去。越靠近,丝竹管弦的喧嚣声浪就越发震耳,空气里那股子甜腻的脂粉香混着酒气,几乎凝成实质,沉甸甸地压在胸口。画舫入口处,四个铁塔似的壮汉叉腰而立,眼神像刀子,刮骨似的扫视着每一个试图靠近的活物。
“哟——二位贵客,瞧着面生得很呐?”
一个穿金戴银、风韵犹存的中年鸨母,扭着水蛇腰就迎了上来,脸上堆满了能腻死苍蝇的职业假笑,可那双精明的眼睛,却像探照灯似的,在丁小宝和赵思露身上来回扫射,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咱们这囚牛舫呀,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的地界儿,招待的,那都是南京城里顶顶有头有脸的爷!”
丁小宝心里一声冷笑:装,接着装!面上却瞬间切换成一副土包子乍见大世面的模样,嗓门拔得老高,还故意带点外地口音:“哎哟喂!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啊!秦淮河头牌,囚牛舫!今儿个,爷就是奔着这名头来的!金子?”他故意把腰间那个塞得鼓鼓囊囊的钱袋拍得震天响,哗啦啦的金银撞击声清脆得刺耳,“有的是!管够!”
那鸨母眼底果然飞快掠过一丝轻蔑——哪来的土鳖暴发户?可那钱袋子的响声实在太悦耳,她脸上的假笑瞬间又热络了三分,像朵被热水烫开的老菊花:“哎哟哟!贵客豪气!快请快请!保管让您二位乘兴而来,尽兴……”她一边殷勤引路,一边状似无意地抛出了盘道的钩子,“不知二位贵客,是哪位爷引荐来的?咱们这地界儿呀,生面孔嘛…总得按规矩,盘盘道儿,您说是不?”
就在这时,鸨母的目光越过丁小宝那副“老子天下第一有钱”的暴发户身板,猛地钉在了他身后一个努力缩着脖子、想降低存在感的人影上。她那双描画精致的眉毛瞬间竖了起来,尖利的呵斥几乎要脱口而出:“你个贱……”
可话到嘴边,硬生生被她咽了回去。常年混迹风月练就的察言观色功夫,让她敏锐地捕捉到了不对劲——那个平日里任她搓圆捏扁的龟奴贵五,此刻虽然依旧穿着不起眼的粗布衣裳,但腰杆子竟然挺直了!眼神里没了往日的畏缩,反倒透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底气!
鸨母脸上的惊疑还没完全化开,贵五已经一步跨前,腰杆挺得笔直,声音不大,却像块石头砸进了水里:“妈妈,好记性啊?昨儿个刚把我当垃圾扔进秦淮河喂鱼,今儿就不认得了?”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冷得像秦淮河底的淤泥,直勾勾盯着鸨母瞬间煞白的脸。
“这,是我家主人。”贵五侧身,对着丁小宝微微躬身,语气恭敬,动作却带着一股扬眉吐气的硬气,“慕名而来。妈妈,把最好的姑娘叫来伺候着。”
话音未落,贵五的手已经从怀里掏了出来,手腕一抖——
“叮!”
一道刺眼的金光划破画舫入口暧昧的光线!
一锭黄澄澄、沉甸甸、足有二十两的大金元宝,带着一股子解恨的力道,不偏不倚,“啪”地一声,直接砸在了鸨母那双保养得宜、刚刚还打算指手画脚的胖手上!
“嘶——!”鸨母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差点没跳起来,不是疼的,是吓的!二十两黄金!那可是整整两百两雪花白银!秦淮河上最红的姑娘,包一个月也就这个数了!这出手……豪横得简直不讲道理!
更让她心惊肉跳的是贵五接下来说的话,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子,扎得她浑身发冷:
“这点金子,给舫上的姐妹们喝茶。至于咱们之间……”贵五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遭的喧嚣,“从昨晚你让人把我扔进秦淮河那刻起,就两清了。我现在,是爷的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鸨母那张因震惊和恐惧而扭曲的脸,补上最后一击:“妈妈,抓紧安排吧。别让爷……等急了。”
鸨母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手里的金元宝烫得像块烧红的烙铁。她看着贵五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再看看旁边那个“土财主”眼中一闪而过的戏谑和冰冷,脑子里嗡嗡作响。
贵五……死而复生?还攀上了个一掷千金的豪横主子?这……这简直是秦淮河上十年不遇的惊天大逆转!
“哎…哎哎!贵……贵爷!您瞧我这记性!该打!该打!”鸨母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挤出的笑容比哭还难看,她手忙脚乱地把那锭金子死死攥在手心,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都带上了哭腔,“快!快请进!最好的雅间!小红!翠玉!死丫头们!都死哪儿去了?贵客临门!快把春桃、夏荷、秋月、冬雪四位头牌姑娘都给我叫来!快啊!怠慢了贵客,老娘扒了你们的皮!”
她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在前头引路,嗓子尖利得变了调。整个画舫入口瞬间鸡飞狗跳。而“龟奴贵五死而复生,一飞冲天,反手二十两黄金怒砸老鸨”的爆炸性新闻,像长了翅膀的风,在丝竹管弦的缝隙里,在推杯换盏的喧闹中,以光速传遍了囚牛舫的每一个角落。
***
有了贵五这个“地头蛇”兼“复仇者”做内应,丁小宝一行在囚牛舫上简直如鱼得水。丁侯爷彻底把“暴发户土财主”的人设贯彻到底。
银子?那是什么?不过是听个响的玩意儿!
接下来的几天,囚牛舫迎来了它历史上最疯狂的金主。
最好的三层临河雅间?包了!一天一换,哪间最贵要哪间!四位头牌姑娘作陪?不够!再加!再加!莺莺燕燕挤满了一屋子,环肥燕瘦,香气扑鼻。
上等女儿红?先来十坛漱漱口!八珍席面?流水似的上,吃不完?赏给舫上的龟奴杂役!听曲儿?小唱?杂耍?变戏法?统统安排!丁侯爷斜倚在铺着雪白狐裘的软榻上,左拥右抱,笑得见牙不见眼,金叶子、银锞子跟下雨似的往外撒,砸得满船姑娘心花怒放,龟奴们跑断了腿也甘之如饴。
“喝!都给爷喝痛快了!爷有的是钱!”丁小宝拍着桌子,震得杯盘乱跳,脸上那副“老子天下第一豪”的派头,演得他自己都快信了。
“侯爷威武!”姑娘们娇声应和,媚眼如丝。
“侯爷豪气!”龟奴们点头哈腰,恨不得趴地上舔鞋。
风花雪月,纸醉金迷。丁小宝白天搂着姑娘听曲儿看景,晚上更是火力全开。他仗着内功深厚,精力旺盛得不像话,夜夜笙歌,硬生生在秦淮河上创下了一个前无古人的壮举——凭借一己之力,车轮战般“宠幸”了囚牛舫上超过百位姑娘!人送外号:“秦淮河百人斩”!
这传奇战绩,像长了腿,一夜之间就传遍了十里秦淮。无数寻芳客捶胸顿足,既羡慕那非人的“实力”,更眼红那泼天般的财富。丁侯爷的大名,成了秦淮河上最响亮的金字招牌。
可这风光无限的背后,丁小宝心里那团火却越烧越旺,越烧越烦躁。
数万两白花花的银子砸下去,水花是够大,响动是够足,可真正想听的“响动”——关于寇家,关于兵粮丸,关于倭寇的线索——却毛都没捞着一根!那些姑娘们嘴里吐出来的,除了甜得发腻的情话,就是些鸡毛蒜皮的内宅八卦。寇家在这画舫上,干净得像刚洗过的白布!
“他娘的!这寇家是属王八的?缩得这么紧?”丁小宝趁着姑娘们去更衣补妆的间隙,烦躁地灌了一大口酒,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头的焦躁。他瞥了一眼坐在角落里、脸黑得像锅底的赵思露,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赵小三夫人这几天过得简直是水深火热。看着自家姐夫像个发情的孔雀一样,在脂粉堆里开屏,银子流水似的往外淌,姑娘们换了一茬又一茬……她肺都要气炸了!好几次按着腰间软剑的手都在发抖,要不是周铁塔和钱大虎拼命拦着,再加上那点该死的“顾全大局”,她早就冲上去把这混账姐夫剁成十七八段喂鱼了!
此刻,丁小宝又搂着一个新来的娇媚姑娘灌酒,那姑娘柔弱无骨地瘫在他怀里,媚眼如丝地喊着“侯爷好酒量”。赵思露再也忍不住了,“噌”地一下站起来,几步冲到丁小宝面前,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发颤:
“丁小宝!”她连姐夫都不叫了,直呼其名,“你这混账!银子是大风刮来的吗?我看你是掉进温柔乡里乐不思蜀了!你再敢碰她们一下试试!信不信……信不信我……”她气得胸口剧烈起伏,脑子一热,一句石破天惊的话脱口而出,“信不信我今晚就以身饲虎,看你这头色中饿鬼还怎么出去浪!”
“噗——!”
丁小宝刚灌进嘴里的一口酒,全喷在了怀里姑娘精致的妆容上。那姑娘“哎呀”一声,花容失色。
整个雅间瞬间死寂。丝竹停了,姑娘们惊愕地捂住了嘴,连周铁塔和钱大虎都瞪大了牛眼,下巴差点掉地上。贵五更是把头埋得低低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以身饲虎?饲谁?饲丁侯爷这头“虎”?赵三小姐为了阻止姐夫浪,竟然要献身?!
丁小宝也被这彪悍无比的宣言震懵了,呛得连连咳嗽,一边手忙脚乱地给怀里的姑娘擦脸,一边抬眼看向自家小姨子。只见赵思露小脸涨得通红,像熟透的番茄,眼神里又是羞愤又是委屈,还带着点豁出去的决绝,那模样……丁小宝心里咯噔一下:坏了,这丫头气疯了,来真的!
“咳咳…思露,你听姐夫说……”丁小宝难得有点慌。
“说你个大头鬼!”赵思露眼圈都红了,猛地一跺脚,转身就要冲出去,“我这就去找姐姐!让她看看她的好夫君在干些什么!”
雅间里一片混乱。丁小宝一个头两个大,正琢磨着怎么把这炸毛的小姨子哄住,一股极其清淡、极其熟悉、却又让他魂牵梦萦了好几天的气息,毫无征兆地,钻进了他的鼻腔。
像一根冰冷的丝线,瞬间穿透了满屋的脂粉浓香和酒气,精准地刺中了他的神经!
百合花香!
淡雅,清冷,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药草气——正是他苦苦追寻的那股味儿!兵粮丸里隐藏的,那该死的、销魂蚀骨的百合香!
丁小宝浑身猛地一僵,所有动作都停住了。他像一头瞬间进入捕猎状态的豹子,眼神里的烦躁、戏谑、无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刀锋般的锐利和冰冷。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鼻翼翕张,贪婪地捕捉着空气中那缕几乎要消散的幽香。来了!终于等到了!他妈的,藏得可真深啊!
目光如同探照灯,循着那丝微不可察的香气来源,飞速扫过喧闹嘈杂的雅间门口、走廊……最终,死死钉在了楼下甲板通往船舱的阴暗拐角处!
那里,一个身影正背对着这边,将一个巴掌大小、看上去颇为沉重的锦盒,递给一个穿着绸缎长衫、管事模样的瘦高男人(寇三)。那人影穿着普通小厮的灰布短褂,身形单薄,低着头,帽檐压得很低。动作很快,带着一种刻意的低调。
可丁小宝是什么眼力?那“小厮”露在帽檐阴影外的一小截脖颈,肌肤细腻得过分,绝非男子所有!还有那递出锦盒时,手腕不经意露出的弧度,纤细柔美!
男扮女装!
丁小宝的心脏“咚咚”狂跳起来,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几天来的憋闷烦躁一扫而空,只剩下猎手锁定猎物时的极度亢奋!
他不动声色,身体依旧保持着搂着姑娘的懒散姿势,手指却在背后,对着角落里的贵五,极其隐蔽而急促地勾了勾。
贵五一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时刻留意着侯爷的动静。看到那手势,他立刻像条滑溜的泥鳅,悄无声息地挤开几个挡路的姑娘,凑到了丁小宝身边。
丁小宝的视线依旧死死锁定着楼下那个即将完成交易、准备转身离开的“小厮”,嘴唇几乎没动,声音压成一线,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冷硬,钻进贵五耳朵里:
“五哥,看楼下,拐角,那个递盒子的‘小子’。”
贵五顺着丁小宝极其细微的视线方向望去,目光如电,在那“小厮”侧脸一闪而过的瞬间,精准捕捉到了特征。
“侯爷!”贵五的声音同样压得极低,带着一丝确认的激动,“是她!错不了!那姑娘,男扮女装!她就是崔仙姑手底下最得意的那个门生,专门替她销那些‘要命的好东西’,道上人称‘百合’!侯爷您要找的,就是这朵带刺的‘花’?”
百合!崔仙姑的门生!最大春药贩子的得意弟子!
所有线索瞬间串了起来!兵粮丸里那诡异的催情成分,源头找到了!
丁小宝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志在必得的狠厉。他看着楼下,那个叫“百合”的忍者已经将锦盒交到寇三手里,微微一点头,转身就要融入船舱的阴影之中。
“没错,就是她!”丁小宝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等这朵‘百合’一离开画舫,你和大虎、老五(钱大虎),立刻跟上去!记住,给老子盯死了!这娘们是倭寇忍者,滑溜得像泥鳅!宁可跟丢,也绝不能打草惊蛇!听明白没?”
“明白!”贵五眼中精光一闪,用力点头,身影一晃,已经如同鬼魅般退开,迅速去通知钱大虎和周铁塔。
楼下,阴影中的百合似乎完成了任务,微微侧身,准备离开。就在她转身的刹那,帽檐阴影下,那双原本低垂的眼眸,似乎极其隐晦、极其快速地,朝着丁小宝他们所在的喧嚣三楼雅间方向,瞥了一眼。
那一眼,快如闪电,隐没在黑暗里,却仿佛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诡谲笑意?
丁小宝心头猛地一凛,搂着姑娘的手臂瞬间绷紧。
那女人……难道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