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tion!”
吕睿的声音通过对讲机,清晰地传到片场每一个角落。
没有开机仪式的喧嚣,没有媒体的闪光灯,奇迹引力的第一座巨型摄影棚内,肃杀得像一座即将举行献祭的古代神庙。
第一场戏,简单至极。
一场过场戏,背景板一样的戏份。
一名年迈的商朝官员,趋步进入空旷的大殿,准备向登基不久的帝辛汇报边境战事。
扮演官员的,是特约来的一位老戏骨,国家话剧院的台柱子之一,以台词功底和细节表演著称。
按照常规剧组的拍法,这种戏一条过都是对老戏骨的“不尊重”,怎么也得NG一两条以示重视。
老戏骨整理好衣冠,深吸一口气,迈开步子。
他按照剧本提示,走得“小步、快、碎”,身体前倾,以显示对王权的敬畏和内心的焦急。
“停!”
刚走了两步,吕睿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平静,但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老戏骨一愣,停在原地。从业三十年,他还是第一次在开机第一镜的第一个动作上就被喊停。
片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徐山争抱着手臂站在监视器后面,眉头微微皱起。刘国栋紧张地捏了捏手里的对讲机。陈道明和巩月今天没有戏,但也穿着便装,坐在角落的导演椅上,饶有兴致地看着。
吕睿从监视器后走了出来,径直走到老戏骨面前,态度很客气。
“老师,辛苦。但这个步伐,不对。”
老戏骨有点懵:“吕导,剧本上写的,‘趋步’,小步快走,表示恭敬和急切,史书上……”
“史书是后人写的。”
“我们得按我们这个世界的‘物理法则’来。”
吕睿打断了他,语气依旧平静,
他拍了拍手,道具组立刻抬上来一套和老戏骨身上一模一样的青铜甲胄。
“老师,您看。”
吕睿指着那套足有五十斤重的甲胄,“根据我们的设定,商朝早期,青铜冶炼技术决定了甲胄的连接方式是以皮索和铆钉为主,缺乏关节处的灵活设计。这意味着,穿上它,您的膝关节和踝关节活动范围非常有限。”
他亲自提起一条腿甲,演示道:“您想走快,唯一的办法不是加快步频,而是加大步幅,用腰腹核心力量带动整个下半身往前‘甩’。所以,您的步伐不该是碎的,而应该是沉重的、拖沓的,每一步都像是在泥地里拔脚。这才能体现出甲胄的‘真实重量’。”
他又指了指演员的肩膀:“而且,为了抵消前冲的惯性,您的上半身会不自觉后仰,而不是前倾。这是一种身体的对抗平衡。一个常年穿着它奔走的人,会形成肌肉记忆。”
整个片场,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吕睿。
他不是在讲戏。
他是在讲……人体工学?在讲材料力学?
老戏骨愣了半天,眼神从疑惑,到思索,最后变成了一丝骇然的敬畏。
他试着按照吕睿说的方式走了两步,那沉重、压抑、被束缚的感觉瞬间就来了。
这不再是“表演”出来的恭敬,而是一种被阶级和物理双重压迫下的真实状态。
“我……我明白了。”老戏骨的声音都有些干涩。
“还没完。”吕睿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看向旁边的语言指导,“老师,刚才那句准备要说的台词,‘大王,八百里加急’,按我们昨天确定的‘上古雅言·商’的发音,应该是四个独立的重音节,短促,有力,像战鼓。而不是现在这种带着明显转折和情绪的长调。商人的语言,是刻在甲骨上的,是砸在青odes上的,没有那么多拐弯抹角。”
语言指导立刻点头,拿出了厚厚一沓A4纸,上面全是鬼画符一样的音标和语法结构图。
监视器后面,徐山争的脸已经开始绿了。
他一把拉过旁边的刘国栋,压低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看下表!”
刘国栋默默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拍摄计划表。
原计划,今天,要拍完三页纸的文戏。
现在,一个上午过去了,第一场戏的第一个镜头,还没过。
徐山争感觉自己的血压计要爆了,
“老吕这是要干什么?”
“我们是拍电影!不是他妈的在考古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文明!一个龙套的走路姿势,一句马上就要被背景音盖掉的台词,有必要吗?这一个镜头,烧掉了多少钱?灯光、摄影、场工,几百号人陪他在这儿研究一个老头的脚该怎么放?”
黄毛今天也来凑热闹,他演的是个给宫里送木炭的小商贩,在剧本里连名字都没有,就叫“炭贩”。
他凑到徐山争旁边,小声嘀咕:“徐哥,我有点慌。我那角色,按吕导这搞法,是不是还得考我一个烧炭工一级证书?还得论证一下我用的木头是哪座山砍的,碳的燃烧值够不够给大王冬天取暖?”
徐山争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你闭嘴!”
角落里,陈道明和巩月的表情却截然不同。
“有意思。”
陈道明摩挲着下巴,眼中是棋逢对手的亮光。
“他不是在要求演员‘演’,他是在构建一个让演员‘信’的环境。
当所有细节都指向同一个‘真实’时,演员就不需要演了,只需要在那个环境里,作为那个人,做出最本能的反应。”
巩月点了点头,她看着吕睿的背影,眼神复杂。
这个年轻人,身上有一种可怕的偏执。
他似乎在用一种近乎“神”的视角,去规定这个世界的一草一木,一呼一吸。
他给演员的,不是自由发挥的空间,而是一个无比精确、无比真实的“牢笼”。
可对他们这种级别的演员来说,最完美的“牢笼”,恰恰是通往最伟大表演的唯一路径。
一下午的时间,又过去了。
那个内官走路的镜头,拍了三十七条。
当吕睿终于喊出那声“过”的时候,那位老戏骨几乎虚脱地坐在了地上。
他不是累,是心神消耗太大。而片场内,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死寂,那是被极致的“较真”所支配的恐惧和茫然。
太阳落山了。
一天的拍摄结束。进度:完成一个镜头。
徐山争终于忍不住了。他堵在了吕睿的休息室门口,脸色黑得像锅底。
“老吕,我们得谈谈。”
吕睿正看着监视器里的回放,头也没抬:“谈什么?”
徐山争冲了进来,手里捏着一份预算表,纸都快被他捏烂了。
“谈进度!谈预算!”
“照你这个拍法,我们拍到明年,也拍不完朝歌的戏份!投资人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我每天睁开眼,就是几十万上百万的开销在烧!你今天花了一整天,就为了一个两秒钟都不到的镜头?”
“不止两秒。”
吕睿终于按下了暂停键,他指着屏幕上定格的画面。
画面里,那个老迈的内官,在幽暗的宫殿甬道里,拖着沉重的步伐,艰难地前行。
他身上青铜甲胄的每一个反光,都带着冰冷的历史质感;他后仰的身体,对抗着惯性,透着一股被重压扭曲的顽固;他紧抿的嘴唇,藏着一句即将脱口而出的、带着金石之音的急报。
整个画面,没有一句台词,却充满了山雨欲来的叙事张力。
“老徐,你看。”
“这不是一个镜头。这是‘封神宇宙’的第一块基石。”
“我不管什么基石!我只知道再这么下去,我们的资金链会断!”
徐山争几乎是在咆哮。
“所以,这不是慢。”
“这是在‘提纯’。”
吕睿站起身,直视着徐山争通红的眼睛。
“我们正在把每一帧画面,都提纯到信息密度和真实感的极限。当观众看到这个镜头时,他们不会觉得这是一个演员在走路。他们会相信,在三千年前的殷商,就是有这样的人,穿着这样的甲胄,以这样的方式,走在这样的宫殿里。”
“当这种‘相信’累积起来,我们的世界,就活了。”
“你觉得这是在浪费钱?”
“不,我这是在省钱。因为当地基打得足够牢固,后面所有特效、所有宏大场面,都会建立在这个‘真实’之上。观众才会为九龙神火罩的能量原理而惊叹,才会为打神鞭的量子纠缠而信服。”
“我不是在拍电影。”
吕睿一字一句,像是在宣告一个神谕。
“我是在给一个不存在的世界,撰写信史。”
徐山争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看着吕睿眼中那股不容置疑的火焰,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引以为傲的商业逻辑和制片人思维,在这个男人面前,是如此的苍白无力。
他面对的,不是一个导演。
是一个疯子,一个造物主。
而他,是这个疯子的第一个投资人。
“疯了……都他妈疯了……”徐山争失魂落魄地走出休息室,嘴里反复念叨着。
他感觉,自己不是上了一条船。
是上了一艘注定要驶向未知星辰大海,但随时可能在半路解体的疯狂战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