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畔的柳条蔫巴巴耷拉着,粘稠的绿湖水纹丝不动,闷得人喘不过气。
柳公钦晃悠着过来,一眼就瞅见那倔老头,正背着手杵在湖边上。
旁边一个小姑娘,小胳膊一甩,“噗噗噗”,石片在水面蹦跶着,溅起一串水花。
小姑娘也就不到十岁的样子,扎着两条不安分的双马尾,脸蛋圆乎乎的,眼睛又大又亮,透着一股子机灵劲儿。
柳公钦清了清嗓子,抬手挥了挥。
“老爷子,嘛呢!今儿瞧着心情不错啊,遇上什么好事了?”
那老头闻声转过来,一见是柳公钦这张脸,刚还挂着点笑意,瞬间就垮了下去,眼皮都没抬,鼻腔里哼出一个音节:“嗯。”
柳公钦半点不在意,三两步凑上去,胳膊特自然地就往老头肩膀上一搭。
“您老这绷着张棺材板脸,给谁看呢?阎王爷见了都嫌晦气,活该您长命百岁!”
周老“哼”了一声,鼻孔里像是有两股气没顺过来,倒也没真把他那爪子给扒拉开,只是没好气地问:“臭小子,找我啥事?”
这话柳公钦可不爱听了。
“瞧您说的,我又不是属秤砣的,非得有事才往您这儿沉?您这地界儿,除了蚊子多点,还能有啥宝贝疙瘩值得我惦记?”
他下巴朝远处行政楼方向努了努。
“真想攀高枝,找院长校长唠嗑去,不比跟您这儿喂蚊子强?”
周老眼皮一掀,瞥了他一下,没搭腔。
他走到栈道边的长椅上坐下,目光粘在那个撒欢打水漂的小身影上,绷紧的脸皮子难得松动了些,连带着嘴角那两道深刻的法令纹也柔和了几分。
柳公钦自来熟地挨着他坐下,二郎腿一翘,顺着老头的视线瞧过去,那丫头圆脸大眼,小鼻子翘着,蹦蹦跳跳像只不知倦的小鹿。
“老爷子,这您闺女啊?”
周老嘴角狠狠一抽,差点没背过气去:“老子这把年纪,还能枯木逢春?睁开你那俩窟窿眼儿看看,丫头才多大?”
得,本想夸您老当益壮,还不领情。
柳公钦也不惯着他,嘴巴一撇:“您孙女长得可真俊,一点儿都不像您。”
这话可算捅了马蜂窝,周老当即就不乐意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俊后生,懂不懂!”
柳公钦嘿嘿一笑,半点不尴尬,反而上上下下把老头打量了个遍。
老头头发花白稀疏,但梳得一丝不苟,脸上皱纹虽深,眼神却清亮锐利,透着股被书卷气浸透的板正。尤其那腰杆,挺得跟旗杆似的,硬气得很。
“您还别说,”柳公钦摸着下巴,咂咂嘴,“就您身上这股子劲儿,‘书中自有颜如玉’这话,我今儿算信了三分。年轻那会儿,再配上这副忧国忧民的正气脸,啧啧,我都不敢想当年得有多少小姑娘为您神魂颠倒!”
这马屁拍得,周老听着舒坦,但又觉得不对味儿。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算是默认了前半句,嘴上却不饶人:“读书是为了经世致用,修身齐家!到你这歪嘴里,倒成了招蜂引蝶的勾当?”
“老爷子,这话我不爱听。”
柳公钦腰杆一挺,二郎腿也不跷了。
“古人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环环相扣啊!家都齐不了,后院起火,还谈什么治什么平?读书为了娶个好媳妇,把日子过和美了,丢人吗?寒碜吗?”
他身子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脸上露出点狡黠。
“再说了,要不是我点拨您那句‘态度比结果重要’,您这会儿估摸着还在家跟老太太吹胡子瞪眼吧?怎么能说我这是招花引蝶?我这叫‘齐家之术’,是实实在在解决问题的本事!”
“巧言令色!朽木不可雕!”周老终于被他这套歪理给气着了,指着他鼻子。
“你这等心思,全然不在正途!‘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读书人若无恢弘志向、坚毅品格,何以担得起治平天下的重任?你年纪轻轻,沉迷于‘齐家’小道,岂非舍本逐末?”
柳公钦嘿嘿一笑,半点没被唬住,身子往后一靠,闲闲地回敬道:“嘿!您这话我就更不敢苟同了!”
“论语里怎么说的?‘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这‘本’是啥?不就是眼前事身边人吗?志向再高,悬在半空落不了地,那就是空中楼阁!再说了,所谓‘大道三千,殊途同归’,齐家之术用好了,谁说不能是治国平天下的根基?好高骛远,那才叫取祸之道!”
他一口气说完,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哪还有半分平日的油滑无赖相。
周老猝不及防,被这一连串硬邦邦的道理砸得有点懵,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柳公钦那张年轻得过分的脸,心里翻江倒海。
他其实早就把这小子的底细摸了个七七八八。开学那点破事,他早知道了,旷训、打架、顶撞教官、和院长勾肩搭背……整个一刺头儿。
一个大一新生,身上却带着一股子油滑劲儿不说,偏生在某些事上,还透着股和年纪不符的狠劲和算计。
现在,又冒出点歪门邪道的墨水?
简直是狗嘴里吐出了象牙,割裂!太割裂了!周老心里那杆评判的秤,咣当咣当地摇摆不定。
柳公钦可不知道老头心里正刮台风,他瞅着老头被噎住的模样,得意地挑了挑眉梢:“怎么着?老爷子,几句话就给辩熄火了?这不像您啊!”
周老气得胡子都快翘起来了。
这混小子,哪都好,就是这张嘴,这副德行,总能精准地踩在别人想揍他的那条线上。
“你个臭小子!歪理一套一套的!我治不了你,自有能治你的人!”
他正吹胡子瞪眼呢,一个清脆的小奶音在旁边响了起来。
两人同时扭头。
小姑娘不知何时跑了回来,小脸红扑扑的。
她仰着脸,小嘴不高兴地撅着:“爷爷!不好玩!我要回家!”
周老脸上那点怒红像潮水一样“唰”地退得干干净净,瞬间切换成慈眉善目的老爷爷模式连忙哄道:“冬儿乖,这才几点啊,还早呢,要不再去玩会儿?”
“不要!没意思了!”周冬儿小嘴一噘,态度坚决,“我就要回家!”
周老顿时手足无措,一副英雄气短的样子。
柳公钦在一旁看得直乐,笑着冲那小姑娘开口:“小美女,你叫什么名字啊?”
周冬儿扭头看了他一眼,小下巴一扬,双手往腰上一叉,老气横秋地说:“哼!你家里人没教你规矩呀?问别人名字之前,得先报自己叫啥!”
嘿,这小丫头,脾气还挺冲。小辣椒!他就稀罕搓揉这种的。
“这话没错,”他装模作样点头,话锋一转,“可你奶奶指定忘了告诉你——那是平辈儿间的规矩。我嘛,是你长辈。长辈问话,小辈得恭敬回禀,先报家门,这叫尊老。”
周冬儿一听,歪着小脑袋想了想,好像是有点道理。奶奶没说这问名字的规矩具体怎么用,可是总说要尊敬长辈。
她再一看柳公钦脸上那副贱兮兮的笑容,怎么看怎么不像好人,突然就不想尊敬了。
小姑娘脖子一梗:“奶奶还说啦,外头坏人多,不许听陌生人瞎叨叨!”
可以啊,小脑袋瓜转得还挺快。柳公钦心里一笑,继续逗她:“那这样,我们玩个游戏,谁赢了,谁就自报家门,怎么样?”
“什么游戏?”周冬儿果然来了兴趣。
“石头剪刀布,这个最简单,省得说我欺负你。”柳公钦故意激她,笑眯眯地说。
“来就来,怕你呀!”周冬儿哼了一声,奶声奶气却气势汹汹,“指不定谁欺负谁呢!”
柳公钦笑容更盛了,坏水直冒:“那我可提前透题啦——待会儿我出剪刀,信不信由你。”
“我才不信你呢,骗人精!”周冬儿小嘴一撇。
“那来咯,石头——剪刀——布!”柳公钦拖长了调子喊。
话音落下,周冬儿紧握的小粉拳伸了出来,是个石头。而柳公钦两指岔开,晃晃悠悠摆着个“剪刀”。
“好!恭喜你,赢得了自报家门的机会!”柳公钦笑嘻嘻地宣布。
“你、你怎么真的出剪刀啊!”周冬儿瞅着自己硬邦邦的“石头”,再看看他那晃悠的“剪刀”,小脸涨得通红,气得直跺脚,“你这个大骗子!”
“我可没骗你啊,”柳公钦摊着手,一脸无辜,“我不是明明白白告诉你了,我要出剪刀吗?”
对付这种心思只转一道弯的小姑娘,他还能输了不成?
“唔……”周冬儿小脸鼓成了包子,但输了就是输了,不能耍赖,这是家里的规矩,她可不是柳公钦。
想罢,她只好极不情愿地嘟囔道:“我叫周冬儿。西周的周,冬天的冬。”
柳公钦憋着笑,故意曲解:“哦——稀粥?哪种粥啊?八宝粥还是皮蛋瘦肉粥?你这名字一听就是个小贪吃鬼。”
“是周!周!!!”周冬儿急得小脸通红,大声辩驳,“不是吃的粥!是周朝的周!耳朵坏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