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进来的是张扬新。
他走路带风,坐姿也挺拔。
柳公钦给他倒水,他点了下头,说了声“谢了”。
巫漫翻着他的《铁血镖路》,对其中几段打斗描写和江湖氛围的营造很是赞赏:“张扬新同学,你这文笔很老练啊,金古梁温没少看吧?”
张扬新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都看过,最喜欢那种快意恩仇、刀光剑影的生活。”
巫漫的常规问题,他都回答得有条不紊,看得出来是真爱武侠。
眼看面试就要愉快结束,柳公钦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压力:“张扬新同学,如果以后你的作品,我们需要限制你的一些写作内容,你能接受吗?”
张扬新一愣:“限制?如果是违规的,比如涉黄涉暴那些,我肯定接受整改。”
“不是那些,”柳公钦摇摇头,“是其他部分。”
“什么部分?”张扬新追问。
柳公钦目光平静地看着他:“比如,武侠小说里经常出现的那种,主角的红颜知己或者家人,为了推动剧情,被反派玷污、凌辱的桥段,这种,一点儿也不能有。”
张扬新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为什么?那是塑造悲剧冲突的必要手段。没有刻骨铭心的痛苦和巨大的遗憾,怎么体现主角复仇的决心?怎么让读者感同身受?悲剧往往比喜剧更有打动人心的力量。”
“那是文青病。”柳公钦毫不客气地打断。
“真正的悲剧力量,来自命运无常的碾压,源于理想在现实铁壁前的绝望破碎,甚至是对抗本身带来的殉道感。不是靠刻意制造,尤其是靠糟践女性角色来煽动廉价的仇恨。”
他顿了顿,迎着张扬新错愕的眼神,语气更冷硬了几分:
“退一万步讲,哪怕它真有你所谓的‘力量’,我也不能让校刊沾上。这对品牌的口碑打击太大,沾上了就是洗不掉的污点。我们刚起步,背不起。”
张扬新被这一连串带着贬低意味的评价砸得有点懵,尤其是对方那副平静下透着的掌控感,让他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他脸色变换了几下,梗着脖子试图辩解:“写武侠小说而已,跟品牌有什么关系?艺术创作总需要点遗憾和冲击力……”
“行,”柳公钦点点头,似乎懒得再纠缠艺术高度,直接抛出一个更锋利的问题,猛地扎向张扬新试图维持的体面,“那你现实里头,也这么窝囊吗?”
“窝囊”两个字,像烙铁烫在张扬新耳朵上。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想斥责对方凭什么,但那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冲不出来。
半晌,他才嗫嚅着,声音干涩低哑:
“……小说……和现实……那能一样么?”
这话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软弱无力。
柳公钦看着他低垂的头颅和闪烁的眼神,忽然往前迈了一步,站到他跟前。
他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抬起手,力道不轻也不重,“啪”地一下,拍在张扬新的后背上。
那一下,像一记闷雷,震得张扬新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挺直了刚才微微佝偻的脊背。
柳公钦的目光锐利如刀,劈开空气,直直落在他骤然抬起的脸上:
“想跟我混,就记住一点。”
“不管是在你写的那刀光剑影的虚幻江湖里,”
“还是在你脚下踩着的这块硬地上,”
“窝囊,都不行。”
“遗憾?悔恨?觉得拿这些玩意儿戳人心窝子就高明?”
柳公钦的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带着洞穿世情后的冰冷与掌控:
“狗屁不通。”
“我这辈子要干的,就是把那些悔恨的坑,一个一个填平!把该死的遗憾,全给它碾成渣!”
张扬新直到最后离开,都没吱声。
巫漫合上记录本,声音带着点迟疑:“刚才……是不是把话说太狠了?”
柳公钦靠在椅背,缓缓摇头,目光落在紧闭的门板上:“话必须讲明白。将来坐你主编那把椅子,这也是审稿底线。”
巫漫无奈地“嗯”了一声,算是给今天的面试画了个句号。
写手这头最硬的骨头啃下来,剩下的活儿也就顺了手,基本不用柳公钦再一一盯着,巫漫一个人就能挑起大梁。
果然,前后没到三天,第一版的稿子就已经捯饬出来,利利索索地送去审核了。
柳公钦心里那叫一个舒坦,一切都顺利得不像话。他也没闲着,脑子里已经开始盘算下一步——“笔友飞鸿”版块怎么才能一炮打响。
他琢磨了几个点子:
比如说,搞个“校园情书征文大赛”。
形式嘛,可以是“三行情书”,也可以是“匿名情书”,收上来的好东西,直接在BBS上置顶飘红,再印成小传单,食堂门口、图书馆大厅,见缝插针地发。
关键得找个会煽风的——巫漫那支笔就合适,写篇什么“那些年,你不敢寄出的信”,把酸味儿包装成情怀。再找食堂拉点赞助,弄几张“双人免费用餐券”当饵。
再比如说,弄个“匿名树洞电台”。BBS上开个投稿的通道,谁心里有啥疙瘩,感情上不痛快了,匿名说出来。然后中午黄金时间,找个“神秘嘉宾”,用广播直播的方式给大伙儿答疑解惑。
这玩意的看点,就是那股子猎奇劲儿,嘉宾是谁?可以是老师,可以是风云人物,甚至可以是当事人,谁都有可能。
还有,那个八卦周刊,可以开个“红娘专栏”,每周更新《相亲角奇葩实录》,匿名投稿加毒舌点评。
爆点他来造,炮制份《计算机系约会指北》,不怕没人吵。印成A4小报塞宿舍门下,标题血红大字:“绝密档案!嘘——”,文末再抛钩子:“想上榜?速来发帖!”
主意一箩筐,可绕不开一道坎儿——学生会点头。
柳公钦捏了捏眉心,倒不太慌。学生会主席那位置,坐着的不就是陈雪薇吗?拿捏她?
呵,他柳公钦自认手拿把掐。
门被敲响时,柳公钦正靠着桌沿,手里转着支笔,和李金兑巫漫几个勾画活动海报的草图。
敲门声很脆,不疾不徐。
李金兑离门近,顺手拉开。
门外站着个熟人。
单马尾一丝不乱地束在脑后,露出一段天鹅似的脖颈。
深色套装衬得腰线极细,腿笔直修长,踩着双低跟皮鞋。
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淡妆,一双柳叶眼,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清冷,漂亮是真漂亮,但也透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危险气息。
是陈雪薇。
她就那么站着,没进来,也没说话,视线在小小的机房扫了一圈,最后定格在柳公钦身上。
“陈……陈主席?”李金兑惊讶。
柳公钦手里的笔停了。巫漫下意识地抿紧了唇。连捣鼓服务器的刘宇都张着嘴,眼神里一半是惊艳,一半是莫名的紧张。
陈雪薇迈步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径直走到屋子中央那张桌子前,把那几张纸轻轻放下。
“《夜未央》的创刊申请,”她开口,声音也和她的表情一样,清凌凌的,没什么起伏,“学生会内部讨论过了,没通过。驳回。”
这消息让四人顿时呆住。
巫漫第一个质问:“驳回?团委的老师明明点头了!凭什么……”
陈雪薇一个眼神淡淡地扫过来,就让巫漫的话咽了回去。
“团委是团委,学生会是学生会。”陈雪薇的目光转向巫漫,语气依旧平静,“刊号最后一步,需要学生会加盖公章确认。我们有自己的审核流程。”
李金兑脸上挤出一点笑,试图打圆场:
“陈主席,你看这事儿闹的……流程是死的嘛,人是活的!再说了,学生会……学生会权力再大,也得讲道理不是?咱们这校刊,可是响应号召,丰富校园文化……”
陈雪薇没看他,只是拿起桌上的文件,晃了晃:“道理很简单,不符合学生会当前的宣传方向和资源分配原则。结果就是这样。”
刘宇在角落,脸憋得通红,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发出一声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粗气。
柳公钦一直没吭声。
他靠在桌沿,双手插在裤兜里,目光落在陈雪薇手上的那份文件上,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腮帮子的线条绷紧了几分,透出一股沉沉的冷意。
屋内气氛紧张起来,如拉圆的弓般绷紧。
李金兑额角冒汗,眼神慌乱地扫过巫漫气鼓鼓的脸,又掠过刘宇,最后求救似的移在柳公钦身上:“柳……柳兄。”
柳公钦的目光,终于从那份冰冷的文件移开,抬起来,落在陈雪薇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
他慢慢站直了身体。
“陈主席,”柳公钦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落到每个人耳中,“单独聊聊?”
陈雪薇的柳眉蹙了一下,随即松开,语气依旧是那种公事公办的疏离:“单独?有什么事不能在这里说?校刊审批,似乎没什么见不得人吧。”
“不是这事儿。”柳公钦往前走了一步,嘴角似乎扯了一下,像笑又不像,“是别的。别的……见不得人的事儿。”
这话一出口,巫漫、李金兑、刘宇三人齐刷刷地倒吸一口凉气,眼神在柳公钦和陈雪薇之间来回打转。
乖乖,信息量有点大啊!他们怎么都没想到,柳公钦这位爷,竟然还跟学生会这位冰山主席,有这么一腿不可告人的秘密?
陈雪薇听着他这故意含糊其辞的话,脸上那层冰封的平静终于裂开一道缝隙。
她眼眸微微睁大,看着柳公钦,眼神里混合着惊愕和被冒犯的薄怒,咬着牙,一字一顿:“我和你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柳公钦慢悠悠地开口:“你忘了?上次,你可是欠了我一个人情。”
陈雪薇眼中掠过一丝茫然:“什么时候的事?”
柳公钦好心提醒:“就上次,我帮你搬那些椅子。还有这几天,帮你手底下那些人,搬东搬西的那些事儿。陈主席,日理万机,不会忘了吧?”
陈雪薇的脸颊微不可见地抽搐了一下。
她当然记得,上次她还特意警告过学生会那帮干事,不要把学生会的杂活儿,随便丢给军训期间在病号营“休养”的新生。
现在看来……显然,没人当回事。
她白皙的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一层薄红。
“……去哪儿?”她盯着柳公钦,从齿缝里挤出三个字。
柳公钦没立刻回答,转身对着另外三个已经石化的人:“三位,去外面透透气?”
巫漫眼神复杂地在柳公钦和陈雪薇之间扫了个来回,嘴唇抿得死紧。
李金兑脸上的震惊瞬间转为“我懂我懂”的猥琐敬佩,刚想冲柳公钦比个赞,就被巫漫狠狠剜了一眼,悻悻地缩回手。
刘宇倒是没那么多花花肠子,老实巴交地点了点头。
李金兑在最后一个出门的时候,还特意回头,冲着柳公钦挤眉弄眼,然后——咔哒一声,反手把门给带上了!
看来,他是把柳公钦上次那句“做那种事的时候记得关门”,给牢牢记在心里了。
门一关,隔绝了外面世界。
小小的机房只剩下两人,空气仿佛更滞重了。
陈雪薇依旧站在原地,双手交叠放在身前,背脊挺直,下颌微抬,那双冰冷的柳叶眼带着审视和警惕,牢牢锁定柳公钦:
“现在,可以说你那‘见不得人的事’了?”
柳公钦脸上的冷硬瞬间冰雪消融,换上了无比灿烂,甚至称得上谄媚的笑容。
他三步并作两步,殷勤地拉开旁边一张相对干净没堆杂物的椅子,用袖子象征性地掸了掸灰:
“哎哟,瞧我这记性!您坐,您先坐!站着说话多累!”
他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刚才那个冷着脸的另有其人。
陈雪薇被柳公钦这突如其来的变脸弄得一愣,狐疑地瞥了他一眼,到底没拒绝那点微不足道的“好意”,姿态优雅地坐了下去。
椅子是普通木椅,她坐上去,却莫名有种王座的气场。
柳公钦立马换上一副诚恳的面孔:“哎呀,陈主席,刚才人多,我那不是不好意思嘛。现在我正式给您道个歉,刚才我声音确实是太大了点,您别往心里去。”
“别绕弯子,”她坐定,没给他喘息的机会,“校刊的事,我无能为力。规矩就是规矩。”
柳公钦站到一边,脸上笑容不改,语气诚恳:“陈师姐,您这话可就太绝对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再说了,咱们这关系……”
“我们什么关系?”陈雪薇打断他,挑眉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