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漫抱着一摞打印稿，进了临时征用的小会议室。
柳公钦正翘着二郎腿，装模作样地拿抹布擦着根本没灰的桌子，眼角余光却在悄悄打量这间简陋的“面试场”。
“这次只约到四位。”巫漫压低声音，下巴朝门外一抬，“两男两女，都在外面候着了。”
柳公钦“哎”了一声，接过稿子，顺手给巫漫桌上那个杯子续满热水，眼风却早扫过门口那条缝。
会议室外，走廊的长椅上已经坐了四个人，两男两女，泾渭分明地占据了长椅的两端。
最先开口的是个瞧着挺活络的女生，大三的李思思，扎着高马尾，穿着运动服，一看就是那种在社团里混得开的。
她手里捏着本杂志，眼神却不住地往旁边瞟。
“哎，你们也都是来应征那个……校刊作者的？”李思思笑嘻嘻地问，打破了沉默。
她旁边坐着个戴眼镜的男生，韩风，大二，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下巴微抬，带着点矜持的傲气：“嗯，听说有点意思，就来看看。”
他手里拿的是一本厚厚的外国文学选集，封皮都快磨破了。
另一边，靠墙坐着的是个大一的女生，江晓月。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连衣裙，双手紧紧抱着一个帆布包，低着头，手指不停地绞着包带。
听见问话，她只是极轻微地点了点头，脸颊有点泛红。
江晓月旁边是另一个大二男生，张扬新。他穿着件黑色的T恤，手臂肌肉线条挺明显，眼神锐利。
他没看李思思，只是淡淡“嗯”了一声，目光落在虚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思思自来熟：“我叫李思思，大三的，平时就爱写点情情爱爱的小故事，投过几次夜未央，嘿嘿。”
韩风嘴角撇了撇，没接话，但那表情分明是有点瞧不上。
张扬新倒是抬眼看了李思思一眼：“张扬新，大二，喜欢武侠。”
江晓月这才小声地补充了一句：“江晓月……大一……我写的是……是科幻。”
李思思“哇”了一声：“科幻！好酷啊！我最佩服写科幻的了！”
韩风依旧没说话，只是镜片后的眼神闪过一丝审视。
不多时，会议室的门开了，巫漫探出头：“韩风同学，请进。”
韩风起身，整理了一下衣领，迈着方步进去了。
柳公钦正给自己的杯子续水，顺手拿起桌上一个空杯，给韩风也倒了一杯白开水，放在他面前。
韩风瞥了一眼那杯水，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连个表示都没有，直接坐下了。
巫漫开始公式化地提问：“韩风同学，你对我们这个校刊有什么期待？”
韩风清了清嗓子：“我之前给《萌芽》和《青年文摘》都投过稿，也发表过几篇。我觉得校刊嘛，主要还是看稿件质量。至于期待，如果能有稿费，那就更好了。”
巫漫点点头：“稿费方面，你有什么想法？”
“按一般出版杂志的标准就行，千字六十，不算高吧？”韩风语气平淡，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
柳公钦端着杯子喝水的动作顿了顿，千字六十？这小子口气不小啊。他微微摇了摇头。
巫漫捕捉到柳公钦的动作，心里有了数，脸上依旧带着职业微笑：“好的，韩风同学，我们了解了。请你回去等通知吧。”
“就……就这样？”韩风显然没想到面试这么快结束，自己那些关于文学性的高论都还没来得及发表呢，“你们不再问问作品的内涵，或者我未来的创作规划？”
巫漫笑得客气：“暂时不用了，谢谢你。”
韩风带着一脸郁闷的表情出了门，走到外面，对着剩下的三人撇撇嘴：
“啧，我看他们就是想空手套白狼，问两句就完事了，估计是想白嫖稿子，不靠谱，你们也别抱太大希望。”
李思思本来还挺兴奋的，听他这么一说，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江晓月更是把头埋得更低了。张扬新则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眼神闪烁了一下。
“下一位，李思思同学。”巫漫的声音传来。
李思思深吸一口气，给自己打了个气，走了进去。
柳公钦依旧给她倒了杯水。
李思思连忙道：“谢谢师兄！”声音甜甜的。
巫漫手上拿着李思思的《星空下的约定》，笑着问：“思思同学，你这篇校园爱情故事写得很细腻啊，平时是不是看了不少这方面的作品？”
李思思眼睛一亮：“是啊是啊！我特别喜欢那种甜甜的恋爱，感觉能给人带来好心情。我觉得大学生嘛，最能共鸣的就是这些发生在身边的情感故事了。”
“嗯，的确，情感是共通的。你觉得你的作品，最能打动人的点是什么？”
“我觉得是真实吧！虽然是虚构的，但我会把我观察到的很多小细节，比如男生打完球满头大汗却先给女生拧瓶盖啊，女生偷偷看喜欢的人结果被发现时那种慌乱啊，都写进去。读者看了就会觉得，啊，这个我也经历过！”
巫漫点点头：“很有代入感。如果我们的校刊采用了你的稿子，你后续愿意继续为我们创作这类题材吗？”
“当然愿意！只要有人看，我就有动力写！”李思思兴奋地保证。
“好的，那我们初步达成意向了。”巫漫笑着伸出手。
李思思高高兴兴地和她握了手，又对着柳公钦鞠了一躬，才蹦蹦跳跳地出去了。
接着是江晓月。
她几乎是挪进去的。
柳公钦给她倒水，她只是极轻微地点了点头，小声说了句：“谢……谢谢。”
巫漫翻开她的《山海遗梦》，眉头微微蹙起，科幻这题材，受众面窄不说，也很难写得出彩。
她试探着问了几个关于故事背景和人物设定的问题，江晓月回答得磕磕绊绊，脸涨得通红。
眼看气氛就要僵住，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柳公钦突然放下了手里的稿子，开口道：“江同学，你这篇小说，把《山海经》里的神怪元素和未来的科技结合起来，这个想法很大胆，也很有意思。”
江晓月猛地抬起头，有些受宠若惊地看着柳公钦。
柳公钦的目光没离开她那双因紧张而闪烁的眼睛：“江同学，你用科技来解释《山海经》里的神怪，这思路不错，但有没有想过，咱们可以换个玩法？”
江晓月眨了眨眼，有些迷茫：“换……换个玩法？”
“对。”柳公钦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魔力。
“那些光怪陆离的神仙鬼怪，那些惊天动地的上古传说，它们本身就充满了无穷的魅力。我们为什么一定要用‘科学’的尺子去框定它们呢？”
“硬要去解释后羿射下来的‘太阳’是失控的核聚变装置，或者夸父追逐的是某种能源，这固然是一种解读，但会不会……反而削弱了神话本身那种磅礴的想象力？”
柳公钦顿了顿，看着江晓月若有所思的表情，继续道：“我管这种，叫‘玄幻’。它的根，就扎在我们民族最古老的记忆里，那些口耳相传的故事，那些泛黄书卷中的奇闻异事。”
“我们要做的不是去‘解释’它们，而是去‘重构’它们。以那些神话为骨架，用我们这个时代的想象力去填充血肉，创造一个全新的，却又让我们血脉贲张的世界。那里面，可以有我们自己的修炼体系，我们自己的图腾信仰，我们自己的王朝更迭，我们自己的英雄史诗。”
巫漫在一旁听得有些出神。
柳公钦这番话，把文学创作拔高到了一个她从未想过的高度。不再是小情小爱，不再是伤春悲秋，而是一种……近乎开天辟地的气魄。
江晓月原本紧绷的肩膀渐渐放松下来，眼神越来越亮，仿佛一扇尘封已久的大门在她面前缓缓开启。
她喃喃道：“重构神话……全新的世界……”
柳公钦含笑点头：“没错。比如，你可以构想一个完整的‘神州大陆’，或者叫‘九州大陆’。”
“这片大陆上，有哪些不同的种族？他们拥有什么样的独特能力？是御风而行的羽人，还是擅长机关锻造的鱼人？他们的力量体系是怎样的？是引动天地元气，还是沟通星辰之力？这片土地上，曾经发生过哪些惊心动魄的战争？又有哪些可歌可泣的英雄传说？”
“九州！”江晓月猛地抬起头，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我……我脑子里就有这样一个世界！”
“天圆地方，分作九陆，每一块大陆都有它自己的魂灵和气脉。北陆冰原深处，有万年玄冰雕琢成的宫殿，里面沉睡着上古大战后力竭的巨灵神祇；东海波涛之下，鲛人泣泪成珠，守护着通往归墟的漩涡之门；西边大漠黄沙底下，埋着被放逐的战神遗骨，他的怨气滋养出吞噬旅人的沙妖；南疆十万大山，古木参天，藤蔓缠结如龙，每一棵活了千年的老树都可能是一位山神的化身……”
江晓月一旦打开了话匣子，那些积压在心底许久的奇思妙想便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出。
她语速飞快地描绘着自己心中的那个“九州”，从苍茫的雪山到无垠的草原，从繁华的都城到隐秘的宗门，各种奇特的生灵，各种玄奥的力量体系：
“那些精怪也不是凭空来的，是天地灵气郁结而生，是山川草木日久成精！山魈是地脉煞气所聚，狐妖吸食了荒野的月华，河伯本就是流淌不息的大河之灵！他们的力量，他们的存在方式，和我们这片土地上的传说风俗节气甚至老百姓口口相传的老话儿，都丝丝入扣！”
“还有北陆的冰原巨人用脊梁撑起崩塌的天柱，东海鲛人公主用歌声平息归墟风暴拯救沿海万民，南疆的巫祭少女沟通古树之灵对抗吞噬生机的沙妖……”
柳公钦没有打断她，只是静静地听着，时不时投去一个鼓励的眼神。
他心里清楚，这丫头是个宝藏，她需要的只是一个引爆点，一个能让她尽情挥洒才华的舞台。
等江晓月稍稍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柳公钦才缓缓开口：“你这个‘九州’的构想非常棒，非常宏大。这样的一个世界，如果只是你一个人来写，会不会觉得……太累了？”
江晓月一愣，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是有点……光是把脑子里的东西都写出来，就感觉工程浩大。”
“所以，”柳公钦抛出了一个让巫漫都瞪大了眼睛的想法，“我们为什么不能把这个‘九州’打造成一个……一个可以共同创作的‘设定蓝本’呢？”
“你来搭建最核心的骨架，比如世界起源、主要种族、力量体系、重大历史事件。然后，我们可以邀请更多有才华的同学，在这个大框架下，去书写属于他们自己的故事。”
“有的写王朝争霸，有的写江湖恩怨，有的写秘境探险，有的写个人成长……大家都在同一个世界里讲故事，互相呼应，互相补充，最终汇聚成一部波澜壮阔的‘九州全史’！”
巫漫倒吸一口凉气。
集体创作？共享设定？这……这也太前卫了吧！她以前只知道作家都是单打独斗，最多也就是有个编辑催催稿。
像柳公钦说的这种，一群人围绕一个核心设定进行发散式创作，最后形成一个庞大的作品宇宙……这简直闻所未闻！
但她很快就意识到了这种模式的巨大潜力。
如果真能实现，那稿件来源岂不是源源不断？只要世界观够吸引人，参与创作的人越多，故事就越丰富，读者粘性就越高！
所谓的“断更”，在这种模式下，概率会大大降低！
柳公钦看着江晓月和巫漫脸上震惊的表情，嘴角微微上扬。
他要的，可不仅仅是几篇好文章，他要的是一个能够持续产出优质内容的“故事工厂”，一个能够孵化出真正有影响力的“文学IP”的摇篮。
而江晓月这个充满奇思妙想的“九州”，无疑是一个绝佳的起点。
她兴奋不已，抓着柳公钦聊个不停，都没注意到时间。
“咳咳！”巫漫轻轻咳了一声，指了指手表。
江晓月这才猛然惊醒，看到已经超时不少，脸更红了，不好意思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一说到这个就停不下来……”
柳公钦笑了：“没关系，你的想法非常好。我们非常需要你这样的作者。”
他郑重地伸出手。
“江晓月同学，欢迎你的加入。”
江晓月激动得双手紧紧握住柳公钦的手：“谢谢老师！太谢谢您的点拨，就算是不给钱，我也愿意跟您一起做！只要您以后能……多指导指导我就行……”
柳公钦心里感慨，她渴望的不是金钱，而是认同，是把脑海里的故事倾诉出来的机会。
这姑娘，纯粹得可爱。
而正是因为如此，才更不能辜负。
“不行，”柳公钦语气却很坚定，“钱，你必须收下。”
江晓月一脸不解。
柳公钦看着她，一字一句道：
“因为，如果像你这样有才华、有热情的作者都不能靠写作赚到钱，那才是这个时代最可悲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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