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滑溜的泥鳅

柳公钦看着林国栋那张严肃的脸，嘴角一咧，笑容像抹了蜜，带着诚挚和感激：

“林院长，这回真是多亏您了！这份情，我柳公钦记心里了！”

他这话说得敞亮，眼神也透着“真心实意”。

林国栋鼻腔里哼出一声，摆摆手，眼皮都懒得抬。

人情？这小子嘴里蹦出来的人情，听着就跟夜市地摊上卖的劳力士似的，看着晃眼，里面指不定啥芯儿呢。信他？

“你等会儿，来我办公室一趟。”

林国栋声音不高，带着点官腔，眼神扫过柳公钦，又瞥了眼自家闺女，意思很隐晦——事儿我给你平了，但咱得关起门来算算账，顺便敲打敲打你这混小子！

林婉清一听，小脸立刻绷紧了。

她以为父亲还是要秋后算账，下巴一扬：“我也要去！”

“你去添什么乱！”

林国栋眉头一拧，声音沉了下来，带着当爹的威严，扫了她一眼。

这丫头，胳膊肘往外拐得都快脱臼了！还嫌不够显眼？

林婉清被父亲这一瞪，气势弱了半截，委屈地扁了扁嘴，却没再吭声，只是那双水汪汪的桃花眼，带着控诉和担忧，在林国栋和柳公钦之间来回转。

柳公钦多精啊，一眼就瞅准了林国栋那点“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心思。

他凑到林婉清身边，胳膊肘轻轻碰了她一下，压着嗓子，声音带着点戏谑，安抚道：“蠢丫头，咱爸这是要放咱们一马呢！懂不懂？”

“谁跟你‘咱爸’！”

林婉清被他这没羞没臊的称呼和那句“蠢丫头”气得脸颊绯红，像浸透了的苏绣，鼓着腮帮子狠狠瞪了他一眼。

“谁要管你死活！就该狠狠罚你一顿，让你长长记性才好！省得整天惹是生非！”

柳公钦看着她这副又羞又恼、口是心非的小模样，心里乐开了花，脸上却配合地点头，笑容痞痞的：

“是是是，班长大人教训得对！我这人吧，没别的优点，就是记吃不记打，好了伤疤忘了疼。”

林婉清被他这油盐不进、滚刀肉似的态度噎得说不出话，又气又无奈，干脆一跺脚，猛地转过身去，留给他一个气鼓鼓的后脑勺和微微起伏的肩膀。

“咳咳！”

林国栋重重咳了两声，他感觉自己又被无视了。

他看着自家闺女那副被吃得死死的模样，再看看柳公钦那副嬉皮笑脸、游刃有余的老油条架势，心里那点担忧像爬山虎一样疯长。

这小子太滑了，自家这傻丫头，根本不是对手！不行，必须得敲打！

林国栋的脸色愈发严肃，背着手，拿出了院长的架势：“那柳公钦，你先跟我来办公室。”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林婉清，语气带着些强硬。

“林婉清，你归队！组织好同学，受伤的立刻送医务室。把班级纪律给我维持好，听见没有？”

“哼！知道了！”林婉清这才不情不愿地转回头，没好气地应了一声。

临走前，她飞快地冲着柳公钦做了个鬼脸——秀气的眉毛使劲拧成了倒八字，小巧的鼻子用力皱着，红润的嘴唇往下撇着，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只凶巴巴的小笼包。

做完这个“凶狠”的表情，她才气哼哼地小跑着，回到乱糟糟的班级队伍里，深吸一口气，清了清嗓子，开始大声指挥起来：

“赵峰！王磊！你们俩扶田逸轩去医务室！小心点！其他同学按方阵列队！都别围着了！”

阳光下，她纤细的身影穿梭在迷彩服的人群中，声音清脆有力，努力维持着秩序，那副明明担忧却强装镇定的样子，看得柳公钦嘴角又忍不住往上翘。

林国栋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心里那叫一个复杂。

他不再看柳公钦，只是背着手，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朝行政楼方向走去，背影透着一股子沉重。

操场另一边。

孙毅带着人，将那几个东倒西歪、哀嚎不断的教官扶进临时搭的医疗点，动作谈不上温柔，甚至带着点公事公办的冷漠。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只是在处理一批残次品。

扶黄兆坤时，那家伙疼得差点晕过去，孙毅也只是皱了皱眉，示意手下动作快点。

待伤员处理得差不多了，孙毅转身，准备带队离开。

就在这时，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副手李杰，一个皮肤黝黑、身材敦实的中年军官，往前凑了半步，压低了嗓子，声音带着军人特有的粗粝：“孙团。”

他声音压得很沉，确保只有孙毅能听到。

“这事儿……真就这么算了？闹这么大动静，打趴下我们好几个兄弟，其中一个腿都断了，影响太坏！传出去，咱们部队的脸往哪儿搁？下面兄弟们都看着……心里也窝火啊！”

孙毅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目光平视前方。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是鼻腔里轻轻哼出一声，眼神里带着点疲惫和洞悉世情的了然。

“严查？”他反问，语气平淡，“老李，你这双招子也该擦亮了。真看不出对面什么情况？”

他下巴极其隐蔽地朝着林婉清和林国栋的方向，微不可查地点了点。

“那丫头，姓林。她旁边那位，林国栋，林院长！别说你头回来新大执勤不认识！”

孙毅的声音压得更低，每个字都像掺着冰碴子。

“那小子跟他们什么关系？瞎子都看得出来！林院长的闺女刚才护他跟护眼珠子似的！我们真要较真查下去，最后查出来是我们的人先动的手、先欺负的学生，理亏的是谁？”

孙毅侧过头，眼角锋利地扫了李杰一眼，那目光带着无形的压力：“到时候，是打我们自己的脸给人家看？还是让林院长在校长办公会上指着咱们领导的鼻子告状？”

“部队的脸是脸，学校的脸就不是脸了？这梁子结下了，以后咱们再来新大协调军训，人家给你穿小鞋，你受着？”

李杰被这一连串反问噎住了，黝黑的脸膛涨得有些发红。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辩解什么，但孙毅没给他机会。

“老李，”孙毅的语气放缓了些，夹着一种共事多年的熟稔和警告，“咱们打交道时间也不短了。部队和地方打交道，什么该争，什么该让，心里得有点数。有些事儿……别太过线。”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熄了李杰心头那点不甘的火苗。

他猛地意识到孙毅话里的分量和潜在的风险。

自己是即将晋升的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因为意气之争得罪地方实权派，影响前途，太不值当！

“是！”李杰猛地一个立正，动作标准有力，脸上那点憋屈瞬间被严肃取代，声音恢复了军人特有的干脆利落，“团长批评得对！是我觉悟不够！考虑不周！”

孙毅看着李杰瞬间端正的态度，微微点了下头，算是认可了他的反应。

他转回头，目光投向远处柳公钦的背影，那小子连背影都透着一股轻松劲儿。

孙毅心里那点憋闷又涌了上来，忍不住低低地、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是要把胸中的浊气都吐出来：

“唉……这军队里一层一层的关系，都盘到自己身边来了。”

他声音很轻，带着深深的疲惫和无奈。

“你以为我看不出这后面有更深的仇怨？”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身边的李杰听，“那小子，当着我的面，下那么重的黑手，断人腿脚！是个狠角色！”

孙毅的眼神锐利起来，闪过一丝凌厉：“刚才我主动道歉，客客气气，你以为我只是给他台阶下？那是‘以进为退’！给他留足了面子，也递了话柄！”

“就盼着他年轻气盛，或者得意忘形，顺着我的话头，哪怕说漏一句半句——比如‘是我们先动手的’或者‘我下手是重了点’——咱当场就能把他摁住！名正言顺地带走！给他个教训！”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里多了几分挫败和隐隐的佩服：

“可这小子……滑得跟条泥鳅似的！话接得滴水不漏！看着真诚，实则圆滑，虚虚实实，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反倒把我们架在火上烤！从头到尾，抓不住他一点实锤把柄！”

孙毅摇了摇头，重新迈开脚步，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却带着尘埃落定的决断：

“真要撕破脸皮，从头到尾硬查下去，你猜结果会怎么样？黄兆坤那几个是什么德行你心里没数？嚣张跋扈惯了，主动挑衅、欺负学生的事儿，他们干得少？档案袋里记的过还少吗？到时候，查出来是他们先动的手，甚至可能还牵扯出以前的黑料，那这锅……”

他没把话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这事儿啊，”孙毅最后看了一眼那片狼藉的操场，侧过头，“得过且过吧！”

他不再停留，迈步走向远处的军车。

李杰落后半步跟着，看着团长略显沉重的背影，又回头望了一眼被簇拥着离开的柳公钦，心里那点不甘还散不去。

孙毅忽然侧过头。

“老李，这事儿，虽然算了，但其他事儿，我不提，也不问。”

李杰一怔，刚被浇灭的念头似乎又动了一下。

“明面儿上，他干净，咱们动不得。”

孙毅的目光意味深长地扫过林婉清和林国栋刚才所在的方向，又缓缓移向柳公钦消失的拐角，最后定格在李杰脸上。

“他不是有在乎的人吗？咱们按规矩办事，‘重点关照’一下这些人，让他也尝尝……闹心的滋味儿。”

说完，孙毅不再看李杰的反应，猛地转过身，大步流星地离去。